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博士點點頭,假裝糊塗。

  「那是什麼?」

  「秋千。」

  「秋千?」

  「是的,秋千。先生您也玩玩秋千多好!身體在空中這樣飛來飛去,頭腦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看見的只是美麗的色彩。心不存在了,就只剩下眼睛了。什麼山呀,紅葉呀,全忘得一乾二淨。美麗的色彩和我一起在轉動。」

  那是剛出生的嬰兒所見到的色彩,那是盲人睜開眼睛初次見到的色彩吧。

  這樣想著,博士重新觀賞著紅葉。紅葉的色彩是多麼鮮豔啊!從金色到鮮紅,所有的色彩,一如嬰兒洗澡水那般純淨,這就是所謂的「純粹的顏色」嗎?

  紅葉爛漫,然而一個葉片也未凋謝。滿山紅葉似錦,無比絢麗,倒也十分寂靜。其中若是一點也沒有少女運動的身影,那麼博士也許更加百無聊賴了。

  禮子宛如一隻金花蟲在五彩繽紛的黃金屏風前飛舞。

  醫學院學生們從屠宰場以每個五分的價錢買來豬的眼球,做眼科手術練習用。

  當然,是死豬的眼球,但把它當作活人的眼球。

  於是,這樣專心致志地做小手術時,已經根本無須考慮對方的眼球是人的還是豬的,是活的還是死的。只是一隻眼球而已。不,不知不覺地連那是一隻眼球都忘了。

  手術器械大都是掌中小玩意兒。像表店和儀器店裡的精密器械一樣,有時做手術需用放大鏡。

  雖然沒有像外科大手術那樣的有失手殺人的危險,但令人擔心的是,如果手術稍有偏差,便會把患者的眼睛弄瞎的。

  為防止手指顫動,高濱博士從年輕時起就戒了煙酒。儘管如此保養,可年齡不饒人。手指頭發硬了,即使他有多年的經驗和鍛煉,但直感也遲鈍了。

  一般來說外科醫生精力充沛地工作的壽命要比內科醫生短。眼科醫生高濱博士也已經到了願把小手術讓給年輕人的年紀。

  即便是手術器械,例如格雷菲氏線狀刀,做白內障手術也只能用一次。也有磨過再用一次的情形,但是不能使用三次。因為這種鋒利的手術刀使用一次就鈍了。

  比垂柳的葉還小,比野菊的花瓣還大的手術刀。

  使用前有必要試試手術刀的刀刃。方法是把冰囊皮繃緊,然後把手術刀垂直立在上面,試試手術刀能否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它自然切開。若不能順利切開,則手術就不能圓滿地完成。用這種小手術刀能細緻入微地在角膜和鞏膜之間,即黑白眼珠之間的界線做開刀手術。如果手術刀照肉眼難以覺察的程度偏了一點,或切入過深,就會真的導致失明。

  或想到要切,或是手感覺到在切的時候,就已經切過了頭。一想到這是活人的眼球,怪可怕的,手指一顫抖,手術便失敗了。

  高濱博士想,也許真的可以把做這種手術時的醫生的眼睛和患者的眼睛都稱做「純粹的眼睛」。如果心靈的眼睛生出雜念,手指就不聽使喚。精神統一的極致,是天真無邪的境界。心靈的眼睛與肉眼是澄清合一的。

  「純粹的眼睛,這話說得真妙啊!」

  博士說。

  「眼睛在醫學上被看作是腦的一部分,是腦向前方的分支。有句諺語說得好,眼睛是心靈的窗子。所謂純粹的眼睛,不就是肉眼和心靈的眼睛不分離的統一體嗎?」

  如果把眼科手術視為人類極小的活動,那麼禮子蕩秋千便是極大的活動了吧?然而消除雜念這點則是相同的。

  以這樣的速度讓身體在空中劇烈運動,的確會讓人出神的。恐怕對紅葉的美只有驚歎而已。

  秋千的繩子已很舊了,但是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有危險,這也許是由於禮子在秋千上的快感傳導給博士了吧。

  「心不存在了,倒挺痛快的。好像什麼事情都想說,說什麼都行!」

  禮子朗聲說道。

  「沒有心的人會說些什麼呢?我很想聽聽呢。」

  博士答道,聲音裡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覺。因為猛然間,他心裡陰沉沉的。

  寒冷地帶的山上,紅葉層林盡染。禮子宛如這秋色中的一片嫩葉。她充分具備嫩葉之美。可是,自己老年時仍具有紅葉之美嗎?在紅葉和夕陽面前,不感到羞臊嗎?

  這棵老樹和那棵大樹的樹齡都比自己的歲數大幾倍。

  博士這樣思忖著,又看了看樹幹。

  「媽媽……先生,我媽媽還健在嗎?」

  禮子從空中說。

  博士仿佛睡醒了似的問道:

  「媽媽?你媽媽嗎?」

  「是的。」

  「你說你媽媽還活著?別開玩笑呀!」

  「真的是我媽媽,是我的生身母親。」

  禮子忘記自己是在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空中。

  「危險!」

  博士不由得挺身而出。

  但是,眼看著禮子快要掉下來時,她卻輕輕地坐在踏板上。接著,身體一面隨著秋千繩擺動,一面說:

  「她還活著哇。」

  博士沉默不語。

  「她在哪兒呢?」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禮子鸚鵡學音似的嘟囔著。

  「如果這是真的,那也不該用話捉弄人呀!」

  「因為你問得大突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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