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的港灣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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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無論在誰看來,這都是一封精彩絕倫的信,更何況它是用只有洋子才能讀懂的法語寫成的,所以更是令她高興。 無論遭遇到多麼悲傷的事情,只要鑽到嬤嬤那寬大裙子的褶壁中放聲大哭,眼淚就會更然而上。啊,那寬大,豐饒而又神秘的裙裾…… 嬤嬤總是對洋子寄與特別的理解和同情,讓洋子很難把她看作是一個外國人。 對於一個家道中落的少女而言,學校裡的嬤嬤能如此安慰和鼓勵自己,會帶給人多麼大的力量啊。 「小姐,請出來一下。」傳來了女僕的叫聲。 「什麼事?」 「你瞧!那晚霞多美啊,就像是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剛發生了一場火災似的……」 「喂,阿姨,搬到這裡以後,你倒是變得越來越風雅了。」 「因為閒情所致唄。」 儘管並不那麼清閒,但在洋子面前,她總是竭力藏匿起內心的悲哀和重重的心事。 自從拾掇這個家以來,女僕所付出的辛勞,聰明的洋子比誰都清楚,但還是故意裝著沒有察覺的樣子。兩個人都緘口不語,只說一些快樂的話題。 默默地彼此安慰,彼此溫暖。這寧靜而久遠的愛,儘管渺小而寒磣,但卻照亮了這牧場上的新居…… 兩個人並肩站在米儲樹的旁邊,面向被夕陽的餘輝染紅了的天空默默地朝拜,就像是在對著上帝朝拜一樣。 「再見,太陽。保佑我吧。明天清晨再見。保佑我,即使是在漆黑的夜裡。」 父親今夜也要很晚才回家。 他每天都忙於業務交接和處理債務。 除了這個女僕,家裡再沒有別人了。只有她們倆列席的悄無聲息的晚餐…… 吃飯的時候最讓洋子黯然神傷。因為過於冷清,過於淒涼。 如果是和父親、母親在一起用餐,無論多麼寒磣的飯菜也不會如此淒寂吧。這不,甚至好像還能聽到針頭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 如果沉默不語,那麼,那種寂寥就會象絲線一般發出又長又細的疼痛。真想說點什麼有趣的話題來開懷一笑。 可一旦抱著這種心情來尋覓話題,反倒無話可說了。 這時,走廊上的電話鈴聲響了。 就像是在危難中得救了一般,女僕連忙放下筷子,搖晃著肥胖的身體跑了過去。 「小姐,是一個名叫大河原的人打來的。」 「嗨——」 洋子用宏亮得連自己也吃了一驚的聲音回答道,並一個箭步奔向電話。 「喂,喂,是三千子嗎?」 「姐姐。」 「三千子,三千子。」洋子高興得整個聲音都在顫抖。 「姐姐,我是乘坐今天3點鐘的高原列車回來的,現在剛剛到家。」 「真的嗎?」剛說完這一句,下面的話語便哽塞在了她的喉頭。半晌以後,她才說道,「你一直都好嗎?」 「是的,比起這些,我更擔心姐姐呐。……要知道……」 三千子本想率先道出自己的怨尤,對洋子那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客氣而冷淡的信件的怨尤。姐姐完全把我當小孩子對待,就像是在說,那些事告訴小孩子也是白搭。 可誰知僅僅是聽到洋子的聲音,那些怨尤便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要知道什麼?」 「我不說了……已經沒事了……」三千子松了口氣,又開始撒起嬌來了。 「在那邊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吧?克子呢?」 「她對我倒是挺好,不過……」三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莫非姐姐以為,你不在我身邊,我一個人還能玩得快樂嗎?——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密感使她想反過來抱怨姐姐。 「明天早晨見面之後再……」 「喂,請等等。三千子,你可要早點起床喲。你是一個貪睡的懶蟲。」 「不對,姐姐才是個懶蟲呐……」 「怎麼會呢?要知道我是和牛一同起床的喲。」 「那就比賽一下吧。」 「好的,一定喲。可別輸掉喲。」 「姐姐,晚安。」 「三千子晚安。」 洋子剛才那夕暮時分的憂愁此刻已蕩然無存了,陡然間變得神清氣爽了。 她情不自禁地一個人唱起歌來: 讓我躺在綠色的牧場上 把我引向恬靜的水濱 啊,那聲音 來自神靈,來自神靈 谷間的百合,暗夜的牧人 正輕聲低語著—— 神靈知道我 一個急不可待的清晨。恍若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或許我已發生了變化,因為克子的魔法。」 那如同被人施加了魔法似的愛情,還有那如同奇怪的咒術一般的力量,只要我一站到洋子姐姐的面前,就一定會消亡得無影無蹤吧。 於是,我又能夠變回到原來的三千子了…… 某個清晨在聖保羅天主教堂前對牧師說過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牧師,我是一個壞孩子。我差一點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會變成一個更糟糕的孩子。」 當時,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湧起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想抓住牧師那長滿金色汗毛的大手。那種絕望的悲傷姐姐是無從知道的; 姐姐,洋子姐姐,請賜與三千子力量。 請讓我變回到原來的三千子。 內心被不安、懊悔和喜悅的混合物死死糾纏著,三千子穿過了牧場的大門。 洋子正在米儲樹下讀著書。 她已經為多次走到山丘下去眺望三千子將要通過的道路,但由於過分的不安,索性拿著書包跑了出來。 此刻,她那疲憊的面孔上,還有凹陷得更深了的眼角上浮現出了笑容。她喊道: 「三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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