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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七 新居

  但願這身下的病床能飛快地啟動、奔跑,一下子飄落到洋子姐姐的家中……突然睜眼醒來的三千子,一邊仰望著用圓木建成的開花板,一邊這樣幻想著。

  在就要離開輕井澤回家之際,或許是玩過了頭吧,三千子開始發高燒了。

  伯母遵照醫生的囑咐,強迫她用梅幹下稀粥。真是討厭——

  「肯定是為了喚醒我的心靈,洋子姐姐的悲哀從老遠的地方飛到了這兒。在我健康時,成天稀裡糊塗的,甚至忘卻了恬靜的真實。洋子姐姐不喜歡表白,所以,要是我不生病的話,就不可能發現她那深厚的情意。肯定是她在對我說:三千子呀,你要在病床上好好地洗滌自己的心靈呐。」

  她把生病發燒看作是對自己的懲戒,頑強地與克子的誘惑廝殺搏鬥。三千子那纖弱的心靈……

  但另一方面,越是見到克子,就越是被克子所吸引,一旦遠離克子那種堅毅果敢的美,三千子就會一下子變得軟弱無力,茫然若失。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種進退維谷的寂寞使三千子感到不可理喻。

  三千子將發燙的臉頰緊貼在冰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迷迷糊糊聽見伯母在枕邊對克子說著話:

  「昨天晚上燒到了39.3度,沒有睡好。」

  「真的?」

  「或許是在夢中吧,有兩三次聽見她清楚地呼喚著什麼『洋子,等等我。』小孩子的夢,也真是有趣呐。到底她夢見自己在哪兒玩呢?」

  克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夢被稱之為心靈深處的鏡子。難道能進入三千子夢中的,仍舊只有洋子一個人嗎?

  即使在夢中也佔據了三千子心靈的洋子。

  如今在現實世界中三千子已被掌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裡,那麼,又怎麼能再把她交還給洋子呢?即使是在睡夢的世界裡……

  想著想著,克子的整個身體都變得熱乎乎的了。

  「伯母,沒關係的。從今天起,我就呆在三千子身邊,幫你看守她的夢。」

  「看守她的夢?」三千子的伯母笑了。

  這是一個說話多麼乖巧而別致的姑娘啊!伯母不由得感慨萬分,但卻對克子內心的強烈嫉妒一無所知……

  「哎呀,我說克子,……你怎麼看守夢呢?難道能夠把夢捉住以後綁上繩子嗎?」

  「不,我要用魔法來驅趕它。」克子那好勝的眼神在炯炯發光。

  伯母的笑聲驚醒了三千子。

  「還說要看守我的夢……」

  三千子感到一陣畏懼,悄悄動彈了一下用毛毯裹著的身體,望瞭望外面的庭院。

  長得老高老高的桃色胡枝子就像是被誰欺負了一樣,耷拉著頭顱,將小小的花兒撒落在地面上。

  「喲,你已經醒過來了呀。」克子第一個發現她醒了,說道,「我真替你捏了把汗呐。怎麼樣了?」

  「燒好像已經退了。」伯母靜靜地用手撫摸著三千子的額頭。

  就像是要緊緊攀住那只手似的,三千子說道:

  「好靜啊,一個人躺著好害怕。」

  「瞧,你馬上就說出了心裡話。是不是已經想回到母親身邊去了?」然後,伯母又對克子說道,「那就拜託你看守她的夢了。我這就去沏點茶來。」

  只剩下她們倆以後,克子提高了嗓音,講起了學校裡老師們的諢名各自的來歷,逗得三千子咯咯直笑。她還說,那些洋人小孩在哭的時候好像用的也是英語呐。總之,她想盡辦法來巧妙地安慰著三千子。

  「昨天晚上,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到了下學期,我們倆啊,就把兩朵成對的紫羅蘭花各拿一朵,放在自己胸前的荷包裡一直珍藏起來,怎麼樣?」

  三千子面帶難色地說道:

  「作為胸前的裝飾嗎?」

  「不是,是作為友情和愛的象徵……」

  三千子又想起了克子在上個春天寫給自己的信:

  我最喜歡紫羅蘭花,勝過其它的一切花兒……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羅蘭」嗎?

  你又會回贈我什麼樣的花呢?

  當時,三千子最終也沒有寄情於任何花兒來回答克子,可是,此刻克子卻離自己這麼近,比洋子姐姐還近,而且,此刻自己正被擁抱在克子的翅膀裡……

  克子就像是要拂去三千子內心的困惑似的,說道:

  「而且,還不能是人工做的假花,而是要那種深紫色的、散發著芳香的、活生生的鮮花呐。」

  「但不是很快就會枯萎嗎?」

  「所以,每天都要換一朵鮮花。由我去向元町①的花店訂貨。無論哪一個季節,都要一直有紫羅蘭花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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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橫濱的街名。

  「真的?」

  「你不覺得羅曼蒂克嗎?」

  說來也不無道理,但為了不讓兩個人的「象徵物」凋零枯萎,每天都更換一朵鮮花,這也未免太……更何況那些枯萎了的花朵又該怎麼處置呢?

  為了炫耀自己的「友愛」,而每天扔棄花朵的殘骸,總覺得這與友愛的象徵不相協調,甚至於太過殘酷。三千子覺得這並不像克子所說的那麼美妙。

  「這麼一來,整個學校都會引起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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