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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04

  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陰沉沉的。傍晚時分,下了一陣冰涼的小雨。江口老人走進「睡美人」家門之後,這才覺察到這場小雨已變成雨雪交加。還是那個女人悄悄地把門扉掩緊並上了鎖。女人手持手電筒照著足下走。憑藉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見雨中夾有白色的東西。這白色的東西稀稀拉拉地飄著,顯得很柔軟。它落在通往正門的踏腳石上,立即就融化了。

  「踏腳石濡濕了,請留神。」女人只一手打著傘,一隻手攙著老人的手。中年女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溫,從老人的手套上傳送了過來。

  「不要緊的。我……」江口說著,掙開了女人的手。「我還沒老到需要人家攙扶的地步哩。」

  「踏腳石很滑呀。」女人說。凋落在踏腳石四周的紅葉還沒有清掃。有的褶皺褪色了,被雨濡濕了,顯得潤澤發亮。

  「也有一隻手或一條腿偏癱了的老糊塗,要靠人攙扶或抱著走到這裡來的嗎?」江口問女人。

  「別的客人的事,您不該問。」

  「但是,那樣的老人到了冬天可危險啊。如果在這裡發生諸如突發腦溢血或心臟病死了,可怎麼辦?」

  「如果發生這種事,這裡就完了。儘管對客人來說,也許是到極樂天堂。」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也少不了要負責任呀。」

  「是的。」女人原先不知是幹什麼的,她絲毫不動聲色。

  來到二樓的房間,只見室內一如既往。壁龕裡先前掛的山村紅葉畫,到底還是換上了雪景的畫。無疑這也是複製品。

  女人一邊熟練地沏了上等煎茶,一邊說:「您又突然掛電話來。先前的三個姑娘,您都不愜意嗎?」

  「不,三個我都太愜意了。真的。」

  「這樣的話,您至少提前兩三天預約好哪個姑娘就好了。

  可是……您真是位風流客呀。」

  「算得上風流嗎?對一個熟睡的姑娘也算得上嗎?對象是誰她全然不知,不是嗎?誰來都一樣。」

  「雖然是熟睡了,但畢竟還是個活生生的女人嘛。」

  「有沒有哪個姑娘問起,昨晚的客人是個什麼樣的老人?」

  「這家的規矩是絕對不許說的。因為這是這家的嚴格忌諱,請放心吧。」

  「記得你曾經說過,對一個姑娘過分癡情會煩擾的。關於這家的(風流)事,先前你還曾經說過,與我今晚對你說的同樣的話,還記得吧。而今晚的情況則整個顛倒過來了。事情也真奇妙啊。難道你也露出女人的本性來了嗎?……」

  女人薄薄的嘴唇邊上,浮現出一絲挖苦的笑,說:「看來您打年輕的時候起,一定讓不知多少女人哭過吧。」

  江口老人被女人這一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說:「哪兒的話,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瞧您那麼認真,這才可疑呐。」

  「我要是像你所說的那種男人,就不會到這裡來了。到這裡來的,淨是些迷戀女性的老人吧。懊悔也罷、掙扎也罷,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淨是這樣的老人吧。」

  「這,誰知道呢。」女人不動聲色。

  「上次來的時候,也曾略略問過,在這裡能讓老人任性到什麼程度?」

  「這,就是讓姑娘睡覺。」

  「我可不可以服用與姑娘相同的安眠藥呢?」

  「上次不是拒絕過了嗎?」

  「那麼,老年人能做的最壞的事是什麼呢?」

  「這家裡沒有惡事」女人壓低嬌嫩的聲音,仿佛提醒江口似地說。

  「沒有惡事嗎。」老人嘟囔了一句。女人的黑眸子露出了沉著的神色。

  「如果想把姑娘掐死,那就容易得像扭嬰兒的手……」

  江口老人有點厭煩,說:「把她掐死,她也不醒嗎?」

  「我想是的。」

  「對強迫殉情,這倒是挺合適的。」

  「您獨自自殺覺得寂寞的時候,就請吧。」

  「在比自殺更寂寞的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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