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睡美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老人中,可能也有這種人吧。」女人還是很沉著,「今晚,您是不是喝了酒啦,淨說些離奇的話。」

  「我喝了比酒更壞的東西來著。」

  話音剛落,連女人都不禁瞟了江口老人一眼。不過,她還是佯裝不屑一顧的樣子說:「今晚的姑娘是個溫暖的姑娘。在這麼寒冷的夜晚,她正合適。可以暖和您的身子。」說罷就下樓去了。

  江口打開密室的門,覺得有一股比以前更濃的女人的甜味兒。姑娘背向著他睡著,雖然算不上是在打鼾,但呼吸聲也夠深沉的。像是大個子。也許是因為深紅色天鵝絨帷幔映襯的關係,看不太清楚,她那頭濃密的秀髮似乎呈紅褐色。從那厚耳朵到粗脖子的肌膚很潔白。確如女人所說的,好像很溫暖。可是相形之下,臉蛋卻不紅潤。老人溜到姑娘的背後。

  「啊!」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歎。暖和確是暖和,不過,姑娘的肌膚很滑潤,老人仿佛被它吸引住了。姑娘散發出來的氣味還帶點潮氣。江口老人久久地閉上眼睛,紋絲不動。姑娘也一動不動。她的腰部以下很豐滿。她的溫暖與其說是滲入老人體內,莫如說把老人包圍住了。姑娘的胸脯也是鼓鼓的,乳房不高,但卻很大,可乳頭卻小得出奇。剛才這家女人說:「掐死」。而使他想起這句話並為這種誘惑而戰慄的,也許就是姑娘的肌體吧。如果把這個姑娘掐死,她的肌體會散發出什麼氣味呢?江口極力想像著這姑娘難看的走路姿勢,他努力從惡念中擺脫出來。心情少許平靜了下來。但是姑娘走路的姿勢不像樣又怎麼樣呢?有一雙模樣好的漂亮的腳又怎麼樣呢?對於一個已經六十七歲的老人來說,況且是只有一夜之緣的姑娘,她聰明或笨拙、教養高或低又將怎樣呢?現在最現實的,只是撫摩著這個姑娘而已,不是嗎?而且姑娘熟睡不醒,不知道老醜的江口在撫摩著她,不是嗎?即使明天,她也不會知道。她純粹是個玩物呢?還是個犧牲品?

  江口老人到這家來,還只是第四回,然而隨著次數的增加,越發感到自己內心的麻木不仁,特別是今夜感受得更深。

  今晚的姑娘是不是也被這家弄得習慣了呢?她根本不把這些可憐的老人當作一回事吧。她對江口的撫觸毫無反應。任何非人的世界也會由於習慣而成為人的世界。諸多的背德行為都隱藏在世間的陰暗處。只是江口與其他到這家來的老人有點不同。也可以說全然不同。介紹江口到這家來的賀木老人,認為江口老人跟他們一樣,這是估計上的不同,江口還是個男人。因此可以認為江口還沒有痛切地體味到前來這家的老人們的真正的悲傷、喜悅、懊悔和寂寞。對江口來說,未必需要絕對熟睡不醒的姑娘。譬如第二次造訪這家,面對那個妖婦般的姑娘,江口差點衝破禁戒,幸虧驚奇於她還是個處女,才控制住了自己。從此以後,他發誓要嚴守這家的清規戒律,或確保「睡美人」放心。發誓不破壞老人們的秘密。

  可話又說回來,這家淨招一些妙齡處女來,是什麼用心呢?也許可以說這是老人們可憐的希望吧。江口覺得好像明白了,卻又覺得還是糊塗。

  不過,今晚的姑娘有點可疑。江口老人難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壓在姑娘的肩膀上,望著姑娘的臉。如同姑娘的體態那樣,她的臉也長得不夠端正。但卻格外天真無邪。鼻子下部略寬,鼻樑較矮。臉頰又圓又大。前額的髮際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且濃密,很尋常。

  「還算可愛。」老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姑娘的臉頰上。這兒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覺得肩膀太重吧,她翻過身來形成仰臥。江口把身子縮了回來。

  老人就這樣閉上眼睛好大一會兒。也可能是姑娘的氣味格外濃重的緣故。常言說,人世間再沒有比氣味更能喚起人對往事的回憶了。而且姑娘的氣味可能是太甜了的緣故吧,竟使他只想起嬰兒的乳臭味。本來這兩種氣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為它是人類的某種根源的氣味吧。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傳說: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可以當做老人的長生不老藥。這姑娘的氣味,好像不是這種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對這個姑娘做出冒犯這家的禁戒的舉動,一定惹起令人討厭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這種想法,難道不正是一種徵兆,說明江口已經老了嗎?像姑娘的這種濃重的氣味,以及腥臊味,難道不正是人類誕生的原味嗎?她好像是個容易懷孕的姑娘。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機能並沒有停止,明天她總會醒過來的吧。再說縱令姑娘懷了孕,她也是處在全然不知的狀態下的。江口老人已經六十七歲,留下這樣一個孩子在人世間將會怎樣呢?引誘男人進「魔界」的似乎就是女體。

  但是,姑娘已喪失所有的防禦能力。為了老人客,為了可憐的老人,她一絲不掛,決不醒來。江口覺得自己也變得無情了,他十分煩惱,不由地自言自語,說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會死,年輕人要戀愛,死只有一次,戀愛則有多回。雖然這是沒有料想到的事,但它卻使江口鎮靜了下來。再說他心情本來就不是那麼太興奮。室外隱約傳來雨雪交加聲。海浪聲也平靜了下來。雨夾雪落在海水裡旋即融化掉。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寬闊的海。有一隻像大雕般的凶鳥叼著血淋淋的獵物,幾乎貼著黑色波浪在盤旋。那獵物不是人類的嬰兒嗎?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如此看來,那是人類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頭上輕輕地搖了搖頭,把這幻想拂去。

  「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說。這不僅是電毛毯子的關係。

  姑娘把蓋著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寬又豐滿卻略缺高低起伏的線條鮮明的胸脯。深紅的天鵝絨帷幔的色澤,隱約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膚上。老人一邊觀賞這美麗的胸部,一邊用一隻手指沿著她那富士山形前額髮際的線路畫著。姑娘取仰臥姿勢後,一直均勻地發出長長的呼吸聲。在那小小的嘴唇裡長著什麼樣的牙齒呢?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間部位,稍稍把它打開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瓏的嘴唇來,她的牙齒就顯得不那麼細小,不過還算是細小、漂亮而整齊。老人把手鬆開,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樣緊閉,而保持著微張的狀態,略見牙齒。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紅的紅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紅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著實白皙的脖子上,隱約劃出一道紅線,可愛極了。

  江口尋思:她可能還是個處女吧。江口第二次來這家時,對那個姑娘產生過懷疑,由於江口對自己無恥的貪婪感到驚訝和懊悔,所以就無意對她作調查了。對江口老人來說,她是不是處女,又算得了什麼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樣的時候,老人仿佛聽到自己體內有個聲音在奚落自己。

  「是惡魔想嘲笑我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