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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姑娘太年輕,反而會使江口的惡念在心中搖盪。不過,對於悄悄地到這個「睡美人」之家來的老人們來說,恐怕不只是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華,難道不是也有人是為了忘卻一生中所做的惡而來的嗎?介紹江口到這裡來的木賀老人,當然不會洩露其他客人們的秘密。大概會員客人為數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義上,這些老人們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們的成功是做惡之後獲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過不斷地做惡才保住連續的成功的。因此,他們不是心靈上的安泰者,毋寧說是恐懼者、徹底失敗者。撫觸昏睡不醒的年輕女人的肌膚,躺下來的時候,從內心底裡湧起的,也許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懼和對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許還有人對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擁有一個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們中大概沒有人願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寧願緊緊地摟住裸體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淚,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放聲呼喚。然而,姑娘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決不會醒過來。從而,老人們也就不會感到羞恥,或感到傷害了自己的自尊心。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傷。這樣看來,「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屍了嗎?而且是一具活著的肌體。姑娘年輕的肌體和芳香,可以給這些可憐的老人以寬恕和安慰。

  這些思緒如潮湧現的時候,江口老人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至此的三個「睡美人」中,年紀最小、未有絲毫衰萎的今夜的這個姑娘,突然誘發江口湧起這樣的一些思緒,這也有點不可思議。老人把姑娘緊緊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觸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幾乎被老人整個地摟在懷裡。姑娘的力氣全被剝奪,毫無抵抗。她個子細長,纖弱得可憐。姑娘雖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舉動了吧,她閉上張著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尋思:「這個小姑娘將會輾轉度過怎樣的人生呢?就算沒有獲得所謂的成功和出人頭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穩地度過一生呢?」但願她今後通過在這家客棧裡安慰和拯救這些老人所積下的功德,使她日後能夠獲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說不定就像從前的神話傳說那樣,這個姑娘是一個什麼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話不是說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嗎?

  江口老人一邊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發,一邊試圖自我懺悔自己過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靈的平靜。可是浮現在心頭的卻是過去的女人們。而使老人感到慶倖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與她們交往時間的長短、她們容貌的美或醜、聰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壞,而是像神戶的那個少婦,她曾說過:「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這些女人對江口的愛撫,有一種忘我的敏感的反應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與其說這取決於女人的愛之深淺,不如說是由她們天生的肌體所決定的吧。這個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後,將會是怎樣的呢?老人邊想邊用摟著姑娘後背的手撫摩她。但這種事是無法預知的。先前江口在這家躺在妖婦般的姑娘身旁,曾這樣尋思:在過去的六十七年間自己究竟能觸摸到人性的寬度有多寬,性的深度有多深呢?這種尋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卻反而活生生地喚醒了老人過去的性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老人把嘴唇輕輕地貼在姑娘合閉著的雙唇上。沒有任何味道。是乾澀的。似乎沒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許沒有機會與這個姑娘再次重逢了。當這個小姑娘的兩片嘴唇為性的體味濕潤而蠕動的時候,也許江口早就已過世了。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親吻姑娘雙唇的嘴唇移開,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覺得發癢吧,她的臉稍微動了動,把額頭挨近老人的眼前。

  一直合著雙眼的江口,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眼簾裡浮現出撲朔迷離的幻影,複又消失。不久,這幻影隱約成形。好幾枝金黃色的箭向近處飛去。箭頭帶著深紫色的風信子花。箭尾帶著各種色彩的蘭花。美極了。但是,箭飛得這樣快,花難道不會掉下來嗎?不掉下來,真是怪事呢。

  忐忑不安的思緒使江口老人睜開了眼睛。原來自己開始打盹兒了。

  放在枕頭下面的安眠藥還沒有吃。看看藥旁邊的手錶,時針已指向十二時半。老人將兩片安眠藥放在手心上,由於今晚沒有受到耄耋的厭世和寂寞的夢魘,所以捨不得就這樣入睡。姑娘呼出安詳的鼾聲。人家給她服用了什麼呢?還是給她打了什麼針呢?毫無痛苦的樣子。安眠藥的量可能很多吧?

  也許是輕度的毒藥。江口想像著她那樣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離開了寢床,從掛著深紅色天鵝絨帷幔的房間走到隔壁房間。他打算向這家的那個女人索要與姑娘服用的同樣的藥,他按響了電鈴,鈴聲響個不停,這使人感到這家裡裡外外有一股寒氣。深更半夜讓這秘密之家的呼喚鈴聲總響個不停,江口也有點顧忌。這裡是溫暖地帶,冬日的敗葉還萎縮地殘留在樹枝上。儘管如此,庭院裡不時隱約傳來風掃落葉聲。今夜拍擊懸崖的海浪,也很平靜。這種無人的寂靜,使人覺得這家宛如是幽靈的宅邸,江口老人覺得肩膀冷得發抖。

  原來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徑直走了出來。

  回到密室,只見小姑娘雙頰通紅。電毛毯子的溫度早已調低,大概是姑娘年輕的緣故吧。老人又貼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涼。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腳尖伸到鋪席上。

  「這樣會感冒的。」江口老人說,他感到了年齡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軀,恰好被整個摟在江口老人的懷裡。

  翌日清晨,江口一邊由這家女人侍候著吃早飯,一邊說:「昨天晚上,你沒有聽見呼喚的鈴聲響嗎?我很想服與姑娘同樣的藥。像她那樣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藥。首先,對老人很危險。」

  「我心臟很好,不用擔心。就算永遠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來三次,就說這麼任性的話。」

  「我要在這家裡一直說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嗎?」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著江口老人,露出了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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