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睡美人 | 上頁 下頁


  江口的手指觸碰到姑娘的牙齒,那上面僅有的黏液濡濕了手指。老人的食指摩挲著姑娘的成排牙齒,在雙唇之間探索。來回兩三次地觸摸。嘴唇本來有點乾燥,嘴裡流出的黏液使它變得光潤了。右側有顆齙牙。江口又用拇指捏了捏那顆齙牙,然後想將手推伸進她的口腔裡。可是,姑娘雖然熟睡了,但是上下兩排牙齒合得嚴嚴實實的。江口將手收了回來,手指上沾有口紅的痕跡。用什麼東西把口紅抹去呢?如果把它蹭在枕罩上,當做姑娘趴著睡時蹭下的,這也可以交代得過去吧。可是,在蹭之前,不舔一舔手指,上面的污漬就蹭不掉。說也奇怪,江口總覺得把沾有紅漬的手指尖放進嘴裡舔很髒。老人將這只手指在姑娘的額前發上蹭了蹭。他用姑娘的頭髮不斷地揩拭食指和拇指尖的時候,他的五個手指不由地撫弄起姑娘的秀髮來。老人把手指插入姑娘的秀髮裡,不大一會兒就把姑娘的秀髮弄得零零亂亂,動作也越來越粗暴了。姑娘的發尖劈劈啪啪地放出靜電,傳到了老人的手指上。秀髮的香味越發濃烈。可能由於有電毛毯子的溫熱,從姑娘身底下傳出來的氣味越發濃重了。江口變換著各種手勢在玩弄姑娘的秀髮。他看到她的髮際,特別是修長脖頸的髮際,恍若描繪般地鮮豔而美麗。姑娘把腦後的頭髮向上梳攏成短髮型。額前的秀髮長短有致地垂了下來,形成自然的形狀。老人把她額前的秀髮撂了上去,望著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他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深深地探入姑娘的頭髮裡,直到觸及頭皮。

  「還是沒有醒。」江口老人說著抓住姑娘的頭,搖晃了一下,姑娘覺得痛苦似地皺了皺眉頭,半翻過身子俯臥著。這樣一來,就把身子靠近老人這邊。姑娘伸出兩隻胳膊,右胳膊放在枕頭上,右臉頰壓在右手背上。這姿勢使得江口只看見這只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從嘴唇下方露了出來。手一點點地張開。拇指藏在下巴頦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紅色與四隻手指的長指甲上的紅色,聚集在潔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彎曲著,幾乎整個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的臉頰豐滿,可是手指卻很細長,這使老人聯想到她那雙一直伸長的腳。老人用腳掌去探摸姑娘的腳。姑娘左手也舒適地張開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邊臉頰壓在姑娘的這只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連肩膀都動了動。但是,她無力把手抽出來。老人的臉頰久久地壓在那上面,紋絲不動。

  由於姑娘的兩隻胳膊都伸了出來,肩膀也少許抬起,肩膀頂端鼓起青春的圓狀肌肉。江口把毛毯子往肩膀上拉,同時用掌心柔和地撫摩著勻圓的肩頭。摩挲嘴唇並順著手背向胳膊移動。姑娘肩膀的芬芳、脖頸的芳香,實在誘人。姑娘的肩膀直到背部本是緊縮著的,但很快就放鬆了。這體態把老人吸引住了。

  此時江口就是為了蒙受輕蔑和屈辱的老人們,前來這裡,在這個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隸的身上進行報仇的。就是要破壞這裡的戒律。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到這家來了。毋寧說,江口就是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動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真正少女的象徵阻擋住了。

  「啊!」他驚叫一聲,鬆開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動。與其說是突然停住了動作,莫如說受驚的成分更大些。

  老人閉上眼睛,使自己鎮靜了下來。他與年輕人不同,要鎮靜下來並不困難。江口一邊輕輕地撫摩姑娘的秀髮,一邊睜開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著俯臥的姿勢。如此青春妙齡,竟是個雛妓。她無疑是個娼妓,難道不是嗎?一想到這兒,猶如一場暴風雨過後,老人對姑娘的感情、老人對自己的感情,整個都發生了變化,再也恢復不了原樣了。他毫不惋惜。對一個熟睡而毫無所知的女人,無論施展什麼伎倆,也只不過是一種無聊罷了。但是那個突然襲來的驚愕,究竟是什麼呢?

  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婦般的姿色的誘惑,對她幹出了錯誤的行為,然而,他轉念又想:到這裡來的老人們不都是帶著遠比自己所想像的更加可憐的愉悅、強烈的饑渴、深刻的悲哀而來的嗎?就算這是老後的一種輕鬆的玩樂、一種簡便的返老還童,但在它的深層,恐怕還潛藏著一種追悔莫及的、焦躁也難以治癒的東西吧。所謂「成熟」的今夜的妖婦,依然還保留是個處女,與其說是老人們的自重和堅守誓約,不如說是確鑿無疑地象徵著他們的淒涼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純潔,反而映襯出老人們的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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