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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但是,一聽說稻村小姐已經結婚,心頭仿佛被撞擊了一下,菊治強烈地渴望在腦海裡描繪出小姐的面影。

  在圓覺寺的茶會上,近子為了讓菊治觀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點茶。

  雪子點茶,手法純樸,氣質高雅,在嫩葉投影的拉門的映襯下,雪子身穿長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連頭髮,仿佛都熠熠生輝,這種印象還留在菊治的內心底裡。難能想起雪子的面容。當時她用的紅色綢巾,以及去圓覺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個綴有潔白千隻鶴的粉紅色皺綢小包袱,此時此刻又鮮明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後來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點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還感到小姐的芳香猶存在茶室裡。小姐系的繪有菖蘭的腰帶,如今還歷歷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卻難以捕捉。

  菊治連三四年前亡故的父親和母親的容顏,也都難以在腦際明確地描繪出來。看到他們的照片後,才確有所悟似地點點頭,也許越親近、越深愛的人,就越難描繪出來。而越醜惡的東西,就越容易明確地留在記憶裡。

  雪子的眼睛和臉頰,就像光一般留在記憶裡,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與心窩間長的那塊痣,卻像癩蛤蟆一般留在記憶裡,是很具體的。

  這時,廊道上雖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皺綢的長襯衫,即使在亮處,也不可能透過衣服看見的她胸脯上的那塊痣。然而,在菊治的記憶裡,卻能看見。與其說昏暗而看不見,毋寧說在黑暗中的記憶裡見得更清楚。

  「既然覺得是位不錯的小姐,就不該放過呀。像稻村小姐這樣的人,恐怕世上獨一無二。就算你找一輩子,也找不到同樣的。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菊治少爺還不明白嗎?」

  接著,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說:「你經驗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這樣,菊治少爺和雪子小姐兩人的人生,就整個改變了。小姐本來對菊治少爺還是很滿意的,現在嫁給別人了,萬一有個不幸,不能說菊治少爺就沒有責任吧。」

  菊治沒有響應。

  「小姐的風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難道你就忍心讓她後悔:如若早幾年與菊治少爺結婚就好了,忍心讓她總是思念菊治少爺嗎?」

  近子的聲調裡含有惡意。

  就算雪子已經結了婚,近子為什麼還要來說這些多餘的話呢?

  「喲,是螢火蟲籠子,這時節還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說:「這時候,該是掛秋蟲籠子的季節了,還會有蠻火蟲?簡直像幽靈嘛。」

  「可能是女傭買來的。」

  「女傭嘛,就是這個水平。菊治少爺要是習茶道,就不會有這種事了。日本是講究季節的。」

  近子這麼一說,螢蟲的火卻也有點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蟲鳴的景象。這些螢火蟲能活到這個時節,著實不可思議。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於出現這種過了時的清寂季節感了。」

  近子說著,突然又悄然地說:「我之所以努力給你介紹稻村小姐,那是因為我覺得這是為令尊效勞。」

  「效勞?」

  「是啊。可是菊治少爺還躺在這昏暗中觀看螢火蟲,就連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結婚了,不是嗎?」

  「什麼時候?」

  菊治大吃一驚,仿佛被人絆了一跤似的。他比剛才聽說雪子已經結婚的消息更為震驚,也不準備掩飾自己受驚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態似乎在懷疑:不可能吧。這一點,近子已看在眼裡。

  「我也是從京都回來才知道的,都給愣住了。兩人就像約好了似的,先後把婚事都辦完了,年輕人太簡單了。」近子說。

  「我本以為,文子小姐結了婚,就再沒有人來攪擾菊治少爺了,誰知道那時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辦過了。對稻村家,連我的臉面也都丟淨了。這都是菊治少爺的優柔寡斷招徠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還在攪擾菊治少爺吧。不過,文子小姐結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該從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視線移向庭院。

  「這樣也就幹淨利落了,庭院裡的樹木也該修整了。光憑這股黑暗勁,就明白茂密樹木,枝葉無序,使人感到憋悶,厭煩。「父親過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沒請過花匠來修整過。庭院裡的樹木著實是無序地生長,光嗅到白天的餘熱所散發出來的氣味,也能感覺到這一點。

  「女傭恐怕連水也沒澆吧。這點事,總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點閒事吧。」

  然而,儘管近子的每句話都使菊治皺眉頭,但他還是聽任她絮絮叨叨講個沒完。每次遇見她都是這樣。

  雖然近子的話慪人生氣,但她還是想討好菊治的,並且也企圖試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習慣她的這套手法。菊治有時公開反駁她,同時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裡也明白,但一般總佯裝不知,不過有時也會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麼。

  而且,近子很少說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氣的話,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惡的一面,緣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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