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千隻鶴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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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您送了花,就不會來了。」 「是嗎?也有先送花,人後到的嘛。」 「不過,這我沒想到。」 「昨天,我也來到附近的花鋪了……」 文子坦誠地點了點頭說:「雖然花束沒有寫上您的名字,可是我當時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鋪內的花叢中,思念著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緩解了他懼怕罪孽的心緒。 現在文子又溫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著白地棉布服裝。沒有施脂粉。只在有些乾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點口紅。 「我覺得昨天還是不來的好。」菊治說。 文子把膝蓋斜斜地挪動了一下,示意菊治請上來吧。 文子在門口寒暄,似乎是為了不哭出來。不過,她再接著說下去,說不定就會哭泣起來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麼高興了。就說昨天,您也可以來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後站起身,跟著走過來說。 菊治竭力裝作輕鬆的樣子說:「我顧慮會給府上的親戚印象不好,就沒趣了。」 「我已經不考慮這些了。」文子明確地說。 客廳裡,骨灰壇前立著太田夫人的遺像。 壇前只供奉著菊治昨天送來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別人送的花都處理掉呢? 不過,菊治又有這種感覺:也許這是個冷冷清清的頭七。 「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說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覺得正合適。」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點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淺色石竹花,不過,花束與筒狀的水罐很是相稱。 「家母也經常插花,所以沒把它賣掉,留下來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壇前進了香,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謝罪。然而,感謝夫人的愛這種情思流遍體內,仿佛還受到它的嬌縱。 夫人是因為罪惡感逼得走投無路才自殺的呢?還是被愛窮追無法控制才尋死的?使夫人尋短見的究竟是愛還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靈前瞑目,腦海裡雖然沒有浮現出夫人的肢體,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觸感,卻使菊治沉湎在溫馨之中。 說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沒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緣故。雖說是觸感復蘇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覺,而是音樂式的感覺。 夫人辭世後,菊治夜難成眠,在酒裡加了安眠藥。儘管如此,還是容易驚醒,夢很多。 但不是受惡夢的威脅,而是夢醒之際,不時湧上一種甘美的陶醉感。 醒過來後,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覺得奇怪,一個死去的人,竟讓人甚至在夢中都能感覺到她的擁抱。以菊治膚淺的經驗來看,實在無法想像。 「我是個罪孽多麼深重的女人啊!」 記得夫人與菊治在北鐮倉的旅館裡共宿的時候,以及來菊治家走進茶室的時候,都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正像這句話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顫慄和抽泣那樣,現在菊治坐在夫人靈前思索著促使她尋死的事,如果說這是罪的話,那麼夫人說罪這句話的聲音,又會重新旋蕩在耳際。 菊治睜開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後抽噎。她偶爾哭出一聲,又強忍了回去。 菊治這時不便動,問道:「這是什麼時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嗎。不是點茶時拍的嗎?」 「喲!您很清楚嘛。」 這是一張把臉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領合攏處以下被剪掉,兩邊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麼知道是點茶時拍的呢?」文子說。 「是憑感覺嘛。眼簾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麼事。雖說看不見肩膀,但也能看得出來她的身體在用力。」 「有點側臉,我猶疑過用不用這張,但這是母親喜歡的照片。」 「很文靜,是一張好照片。」 「不過,臉有點側還是不太好。人家進香時,她都沒看著進香者。」 「哦?這也在理。」 「臉扭向一邊,還低著頭。」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辭世前一天點茶的情景。 夫人拿著茶勺潸然淚下,弄濕了燒水鍋邊。是菊治走過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鍋邊上的淚水才幹。菊治剛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說,爾後又含糊不清地說:「再說,這張照片太像我了,供在這裡,怎麼說呢,總覺得難為情。」 菊治突然回過頭來看了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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