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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14

  禦木沒有立刻站起來去茶室,手肘撐在桌上。

  彌生一定會拖三枝子一起來書房的,禦木想著不能讓她們看見自己苦澀的瞼。彌生聽到父親肯賠償,似乎放心了,可是完全依靠父母親生活的彌生,大概沒有三百五十萬元的實感吧。多年以來,禦木靠一支筆賺錢,養活一家老小;交際費很多,還得付高額稅金,所剩錢財該是可想而知的吧。

  走廊上的腳步聲似乎有些遲疑,好太郎先拉開隔扇門。背後站著三枝子。

  禦木看著好太郎:

  「好太郎,剛才你和彌生一起回來,為什麼要讓彌生來說?」他厲聲說道,「到現在還想瞞著我?」

  「對不起。我想不驚動父親大人,自己想法來解決。」

  「那你不也該不驚動三枝子小姐,自己想想辦法嗎?」

  「您說的是,可這是瞞不住三枝子小姐的事。」

  「是瞞不住人的事呀。」禦木搶過好太郎的話頭,「你覺得自己能做出什麼來呢?」

  「想試試做來著。」

  「想試試做和能做出來,可是兩碼事喲。」

  好太郎說不出話來了。禦木點起一支煙,好太郎也被引得來了癮,想從桌上煙盒裡抽一支出來,可是,手像僵住了似的。手指和禦木的手指很像,都是細長長的。禦木忽然想起,好太郎做學生時,禦木還給過他一副舊手套呢。

  小小一介公司職員的好太郎,要他還出一大筆錢顯然是不可能的。即使說了要歸還三枝子的錢,好太郎似乎有理由請證券公司的朋友來考慮。可以說,那朋友的責任更大。

  對禦木來說,好太郎以前不是個讓父母操心的孩子。

  小學畢業前,他很喜歡看書,只要事先給他準備好書,就能讓他安靜下來,容易點的他能讀出來。小學低年級時,他還作過些短詩,害得老師老誇獎他,說什麼有其父必有其子。還將他的文章選編進了兒童文集。

  禦木可從沒想過寫小說是能讓下一代世襲的工作。他只要一想到孩子步自己後塵,嘗試小說家的甘苦,就會感到頭腦一片昏暗。可是,如果連文學的感受性也一點不傳給孩子的話,那麼自己雖貌似輕鬆,卻恐怕更會令自己感到寂寞吧。做父親的希望得到孩子的承認,孩子也想感受到自己與父親相像;於是,根據不同看法,也許可以說父母對孩子也有一種強烈的自我主義;孩子的心與父親的工作無緣,那麼,父親的工作就會對孩子覺得是無益于人生那一類的工作了。即使去掉這些理由,禦木還是對好太郎過早地讀書和作文感到過做父親那傻乎乎的驕傲。

  「想想自己小時候,好太郎比我可有天分。」禦木曾對順子說過,「散文出色的孩子不可能成為小說家的,所以不必擔心;只是小時候表現一番,不多久就會消失的,那種才能……」

  禦木那時對順子說得很含糊,只是自己想入非非的東西。想試著說明,可似乎沒有確切的解釋。

  小時候好太郎的詩和散文,好太郎自己沒有保留,倒是做父親的禦木一直保存到現在。

  好太郎大學畢業時,正符合父親的預想或者說希望,他早就不再寫什麼了;禦木整理大書櫥時,順手將那些幼稚的文集拿給好太郎看。

  「嘿嘿,這種東西,爸爸你留著它幹嗎?」

  「我可比你更多愁善感喲。」禦木笑著說,「你已經不再記日記了吧?」

  「不記了。」

  與其說禦木可惜、留戀兒子曾有過的文才,倒不如說他覺得,幼小孩子所表現的文才,說明自己也有與生俱來的天分,也許想把它作為一種基礎。

  禦木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天分飽滿型的作家。它作為一種不間斷的恐怖一直糾纏著禦木不放。在這個意義上,對自己規則正確的生活,一方面憎惡,一方面又依賴於由此支撐的、規則正確的努力。

  對這個的禦木來說,把三百五十萬元從存款中拋出,他肯定會感到釜底抽薪般的不安的,不僅僅是可惜錢。無論如何,現在這樣,每天上午面對桌子的生活,往往會讓這習慣麻痹了。這時,接客生意的不安,從禦木的心底可怕地往上仰望著禦木。

  可是,三枝子沒有讓禦木看到懊喪的臉。禦木不好意思再責備好太郎,也不想再提起讓好太郎和他朋友賠償的事了。

  「三枝子小姐,實在真對不起你。是我把錢給好太郎,讓他去和證券公司的人商量的。」

  「幹爸爸,我現在不需要錢。零用錢我還有一些。讓幹爸爸操心了,可真難為情。」

  低著頭的三枝子仰起了臉,眼睛周圍和臉頰像是有些浮腫,缺乏生氣。禦木第一次覺得三枝子並不那麼美。至少三枝子臉上的抒情消失了,讓人看到了散文式的表情。三枝子也為錢的事心疼吧,所以,今天和彌生一起出去,像是精疲力竭似的;禦木自己也吃驚:這種時候,自己對那錢有責任,可怎麼會因第一次看不到三枝子的美麗而感到失望呢。

  禦木把眼光從三枝子移到了彌生身上。彌生今天四處奔走,又讓父親賠償,她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用心地緊盯著父親。

  「三枝子,是我父親的責任呀。」簡短的斷言裡,充滿了對禦木的親情。

  可是,禦木眼睛望著彌生,而腦子裡卻有著三枝子的眼睛。三枝子的眼裡,浮現起她父親笹原的面影。一雙要把臉頰兩側撐破似的大眼睛,更讓人感到三枝子那細長臉緊繃繃的。那張臉今天有些腫脹。三枝子的父親患了尿毒癥,臉常常是青黃浮腫的。想起來的也是討厭的死相。

  「幹爸爸,真的,我不要用錢。是我讓好太郎別對幹爸爸說的。」三枝子說。

  「別對我說?」

  「我不想來驚動幹爸爸。」

  可看起來,是好太郎沒有對禦木說。

  「但是,好太郎可什麼也辦不了的呀。」

  「所以嘛……」

  「三枝子,就這樣吧。都已經定下了嘛。」

  「我受您家照顧,還給你們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實在……」

  「別說了喲。讓三枝子說出這種話,都是我哥哥的不好啦。不單單是錢喲。」彌生朝著好太郎說。

  芳子來通知晚飯做好了。她在隔扇門外說了一聲。芳子也像知道了這件事。

  晚飯後,禦木回到書房,順子也跟著進來了。禦木知道一定是來說三枝子錢的事,就說:

  「從好太郎、彌生那裡聽說了吧。」

  「聽說了。」順子安詳地坐在桌子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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