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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可不行啊。」順子抽開身把手背在背後,「今天是三枝子母親的婚禮之日,我沒辦法請她幫忙,又不想讓彌生看見,千代子也害怕,我們家沒有敢碰啟一的人了。讓司機來幫幫忙吧。」

  「算了吧。」禦木想把啟一抱起來。他把手臂從頭頸和膝蓋裡側抄進去,啟一的身體彎曲著縮小了,這樣會讓他恢復神智的吧。禦木做好了防禦的準備,於是,弄得自己筋疲力盡。正像順子說的那樣,手腕上這麼一點傷,年輕男人會暈過去,實在不是普通人呀。受傷之前,啟一讓左腕根部有「那東西」在,嚇得驚慌失措,也許就是為了紮「那東西」,才用刀的吧。比起受傷來,大概恐怖才是讓他失去知覺的原因。

  站在房門口的順子忽地叫了一聲:

  「啊,快進來,快進來。」她的頭朝著大門口,禦木也把啟一放下,走出去張望,原來是學生夫婦波川和公子倆來了。

  「先生,您怎麼了?」波川看到了禦木沾滿血的手。

  「先生,您受傷了嗎?」公子也問了一句。公子清亮的嗓音,讓禦木松了一口氣。

  「波川君,正好來幫我一下。有個神經錯亂的人在我家客廳裡割破了手腕,要把他送醫院裡去。」

  「有這事……」

  波川趕快脫了鞋,擺出一副面對狂暴的架勢。

  「發癲狂嗎?」

  「已經失去知覺了。」

  波川把兩手抄進啟一的兩肋下抱起,禦木抬兩腳,這比搬身體要輕得多,兩人毫不費力地將啟一抬進車裡。

  禦木懇求波川陪著他一起去醫院。

  「半路上發起狂來,先生怕要為難吧。」

  「不,還沒到狂暴的地步呀。就是狂暴,對我也不會發作的。」禦木說,有波川在,他心裡安定得多,「你有沒有自信制止狂暴?」

  「沒什麼自信。說是說神經錯亂的人有力氣,可這個人嘛……」波川看著兩人之間的啟一。也許是啟一往後仰著深深靠在椅背上的關係,他翕開著嘴唇,並排的潔白牙齒很漂亮。不用說,波川肯定不知道啟一與彌生婚約的事。

  他們把啟一放在外科醫院,立刻回到了家裡。

  「怎麼樣?」順子一個人迎出來。大概是聽到汽車聲音了吧。

  也許是想等進客廳再問,順子打開了門。

  「喂,幹嗎還不擦掉血跡?」禦木不由地火氣上來了。

  「家裡沒人敢碰啟一嘛。」

  「說什麼?你打算就這樣放著?」

  「都是你放那人進來呀。」

  「就這樣放著嘛?讓這血就這樣流在地板上嗎?」

  順子啞口無言,停了會兒說:「我不幹。」

  自己來擦,禦木又說不出口。

  「太太,給我塊抹布什麼的。」波川開口了。

  波川擦著地板,禦木和順子默默地站著。順子對啟一徹底憎惡的態度讓禦木感到驚奇。

  啟一和彌生不給禦木夫婦打招呼,就私定終身的事本來就讓順子耿耿於懷。啟一受自己家庭的照顧,大學畢了業,隨便來往於茶室,所以順子覺得沒有不做聲就過去的道理。而巨,順子得知兩人的婚約,還是在那婚約破裂之後。在九州,從禦木老朋友那裡聽到禦木和啟一父親道田之間的恩恩怨怨,順子心裡已經有些疙疙瘩瘩的,誰知回家一看,彌生又碰上那倒黴的事。順子曾說過,啟一該不會是為他父親報仇才用「先騙後扔」的方法來耍弄彌生的吧。

  如果這個啟一真是腦子出了毛病的話,也許當初就該斷然地不讓他接近自己的家庭。現在還讓他到客廳裡來,簡直就像拿彌生開玩笑,過後還有麻煩呢。這不,啟一瞅了個空檔用刀刺了自己的手腕。

  波川把那把還丟在地板上的小刀撿起來,問:

  「這個,怎麼辦?」

  「幫忙扔到垃圾筒裡去吧,和那塊抹布一起。真是,還把尖刀帶到別人家裡來。」

  「也不是什麼尖刀。用這刀可割不了。」波川把小刀舉過頭頂給他們看。原來是一把不值錢的舊刀,像小學生削鉛筆用的。

  「可是,幹嗎要把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呢?沒什麼大不了的傷口吧。」

  「是的。」

  「神智恢復後怎麼樣了?」順子看著禦木問。那雙與平時一樣黑黑的,很溫柔的眼睛。

  「嗯。還是很興奮,讓他在醫院再躺著歇一會兒。」順子沒有詳細問,就和波川去了廚房。看上去是帶波川丟掉那刀和抹布的。

  禦木想起醫院裡神智恢復的啟一。傷痛讓他皺起眉:

  「先生,請原諒我吧。我,我已經刺中那東西,那東西了。已經不要緊了。」他眼眶裡閃著淚花。

  真的不要緊了嗎?儘管他刺了自己的手腕,啟一所說的「那東西」已經離開他了吧。禦木一點也鬧不清楚,這樣能使啟一的頭腦恢復正常呢,還是漸漸瘋狂起來呢?無論如何,今天給他付了治傷的醫藥費,他想不清楚該是與啟一的關係就此打住呢,還是繼續下去。禦木邊想著邊朝傳來年輕女人聲音的房間慢慢走去。好意和親切中途丟棄,變成「無」了,於是,就要變成仇敵嗎?假如啟一讓禦木給拋棄了,那麼啟一會不會像他父親那樣去自殺呢?

  禦木很同情為道田而自殺的那位情人,但他不同情道田。話說回來,如果他們的兒子啟一也自殺的話,禦木卻會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他感到了不安。順子對背叛女兒的男人,突然改變成冷酷的態度,禦木對此也有反感。禦木自己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順子。禦木忘了這種東西也潛藏在順子的心裡,在家庭裡平穩地繼續著。

  還是年輕的學生波川幫著把啟一送到醫院裡,又一點不嫌煩地擦去地板上的血,這些舉動都讓禦木抱有好感。同時他又覺得很奇怪,波川兩次來都碰到了啟一。

  「喲,好漂亮。」禦木裝作沒事的樣子進了和式房間,想看看彌生的情況。彌生也裝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彌生知道啟一來了,這房子又並不怎麼寬敞,不可能一點沒聽見剛才的騷動。

  彌生、三枝子和後來進來的公子,加上芳子在一起,房間裡早早地點上了燈,桌子上花瓶裡插著公子剛送來的薔薇花束。從這房子裡讓人拉去醫院的啟一,與這屋子裡的氣氛簡直有天壤之別。斟著紅茶的銀色杯子,也折射出電燈的光。三枝子、公子一看到禦木進來趕快坐直。

  「公子小姐,波川君和我一起回來了。」禦木一邊說著,一邊坐下,「和三枝子小姐第一次見面,不認識吧。」

  「啊,彌生小姐已經給我介紹過了。」公子回答說。

  彌生像是沒有好好化妝,這三個人並排在一起,看起來還是女學生公子最快活。自家的芳子不算,只有公子已經結婚了。

  「先生,您做我的證婚人,而且還在東京、新瀉、福岡做三回,三枝子聽了可羡慕極了。」公子說。

  三枝子抒情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到底還是三枝子的美貌最動人。

  「我是委託證婚人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一起在大學裡,說是念書不怎麼樣,倒是專門研究結婚的對象來著。」禦木笑著說。

  「我不是說過,那研究全弄錯了嘛。」

  「這話可沒道理。研究沒錯的地方,我今天可是已確認過一部分了呀。」

  「波川做了什麼事?」

  「這個嘛……」禦木的話含混起來了。

  芳子很拘束地坐著。禦木驀地想起,剛才順子在數不敢碰啟一的人時,提到了三枝子、彌生、千代子的名字,獨獨把芳子給數漏了。彌生像是故意避開禦木的目光,芳子倒像是很注意禦木臉色似的。

  波川和順子一起進來了,兩人都沒說啟一的事。

  「太太。」傳來了千代子的聲音。

  「洗乾淨了就拿進來。」順子坐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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