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青春追憶 | 上頁 下頁
十八


  朋友作為外務大臣的隨行去美國實有其事,報紙上都登出來了。禦木本來想去送送朋友,結果還是沒去,所以做了這樣的夢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舊式建築,上廁所非得從二樓跑到樓底下才行。樓梯走到一半,忽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真沒勁啊。」禦木怦地心裡一跳。這時他完全醒了。聽出來那是千代子在說夢話,可愛的聲音發出了極具野性的歎息,禦木笑出了聲。她到底是在說「真沒勁啊」,還是在說「真沒趣啊」,他雖沒聽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後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呻吟。如果只是野性,禦木也許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極其虛無的東西。禦木有些擔心,那聲音像是積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來似的。

  也許是來禦木家以後沒勁吧,可又好像不僅僅如此。

  夢話、胡話聲音就是再大,聽的人還是屬￿偷聽之類的。禦木沒有把聽到千代子說夢話的事告訴家裡人。只是從那晚上開始禦木感覺到了,千代子的心裡有什麼「真沒勁」的東西。

  千代子來到這個家以前的生活和現在的生活,差別相當大吧。可她的根生在東京,不久就學會並習慣了現在的生活,誰的眼睛也沒看到她有什麼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將近二十天左右,可還是在她母親結婚之前來到了禦木家。不用說她拿來的行李與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別。連櫃子都有,讓搬運公司搬了來。

  「房子已經賣了。母親打算呆到婚禮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來。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過去,決不想麻煩拖累你們大家。」三枝子說。

  「沒關係。」彌生打斷了那話頭。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進進……媽媽也胖了起來,真討厭。」

  禦木在旁邊聽得出來,三枝子的母親在結婚前,已經和京都的紡織廠老闆好上了。禦木的眼前,忽地浮現出笹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裡的鶴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用偏愛母親的眼光把母親看得過於年輕,於是覺得憑鶴子的年齡不該找個「甲子老公公」做對象。兩人過早的交往又讓女兒三枝子看不下去,這才想著儘早離開家。

  細長臉的三枝子忽閃著那雙大眼睛,那濕潤的瞳仁映襯著睫毛的影子。

  「乾爹。」三枝子叫了聲禦木,「我覺得和京都人結婚,媽媽得不到幸福。和爸爸那會兒,媽媽也有不應該的地方。」

  「三枝子從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會這麼想。」

  笹原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姑娘。禦木覺得笹原與鶴子分居,與廣子同居時,他可真能受得住和三枝子離別的痛苦。

  禦木從那語言,更從那聲音裡感覺到,即使和母親一起被撂下,三枝子還是敬慕父親的。一旦想起這些,他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對孩子表示父親的愛。

  「京都的人我雖然不認識,但上年紀人結婚是上了年紀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輕的三枝子不必擔心。而且,女人呐,老是幸福、幸福掛在嘴上,說得過分了吧。」

  「不是那麼回事。等安頓下來,再告訴你各種事情吧。我還在收拾行李呢,真夠彌生她受的。」

  彌生房裡傳來彌生的聲音,指示著家具擺放的位置。

  這個家裡千代子的聲音進來,再加上三枝子的聲音,自己家裡女兒的聲音,禦木的耳朵感到了新鮮的氣氛。

  三枝子的聲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著什麼吸引人的東西。

  三枝子離開書房後,彌生屋裡傳來銀鈴般的笑聲,禦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順子先過去了,靠著角上彌生的櫃子坐著。六疊大小的房裡,放著彌生的和服櫃子、西服櫃子、化妝台;三枝子幾乎拿來相同的東西,熱鬧得連插足的地方也沒有。兩人像是商量好了,共同使用一張鏡臺,於是三枝子的鏡臺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裡。

  「三枝子的東西比出嫁的東西還要多。」彌生抬起頭望著禦木,「連父親的書桌也搬來了,說是父親的紀念品呢。」

  「不想賣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東西和嫁妝不一樣。母親出嫁,鏡臺還有各種新制的東西,讓人好奇怪喲。」

  「說反了。」彌生說。

  「好氣派的桑樹三面鏡臺。」禦木說。

  「對。媽媽說現在這樣的東西買不到了。不是媽媽出嫁時帶過來的,而是和父親結婚以後買的。」

  禦木用手趕掉了在鋪席上交尾的蒼蠅,只站著沒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錯千代子了。」

  「怎麼了?」禦木看著彌生。

  「她問,是家裡的什麼人呀……千代子穿著我過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還記得呢。」

  「難道不就是過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實在不體面,就讓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

  「千代子來了,三枝子好吃驚喲,說什麼我來了是不是太麻煩了,一臉的困惑。」

  在禦木面前說這種話,三枝子更難為情,臉都紅了。

  千代子來的時候,說自己是「落魄的親戚」,現在看上去一點點舒服起來,不僅是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的關係吧,連三枝子都錯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時間,像有什麼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來了,禦木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即使像那夢話說的,千代子在禦木家裡,或者一些別的什麼繼續讓她認作沒勁,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上的光芒也許不會消失吧。看著她們收拾行李,也沒什麼可看的了,禦木回到了書房。不一會兒,三枝子來了。

  「收拾完了?」

  「不,還沒呢。不用的東西都搬到走廊裡去了,等幾天再塞到什麼地方去,今天歇一歇了。」三枝子說,她稍稍改變了一下姿勢,「乾爹,多虧您照顧。」

  「說什麼話。這樣的寒暄剛才聽到過了。」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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