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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禦木先生,好久不見了,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您,真是萬幸呀。」廣子給禦木一個爽朗的笑臉。以前她叫他「禦木兄」,現在改口叫「禦木先生」。和笹原死別,在廣子身上感到過歲月的流逝,可她還是一點不見老。她那貌似幸福的小市民氣質使她的眼神、臉色,比以前和作家在一起的時候更顯漂亮。

  廣子來到壁龕前,對著笹原的照片行了個禮,兩手觸地,低下頭。廣仁靠著母親坐下了,只顧盯著照片看著。

  「阿廣,來鞠個躬。」廣子說。從那聲音可以聽得出廣子是很疼愛廣仁的。

  禦木想起:她和笹原一起生活的時候,很多人都叫廣子「阿廣」的。今天又聽到廣子叫孩子「阿廣」。

  廣仁的衣服上釘著像校徽般的紐扣,今年該上小學了吧。廣仁和父親很像,稍微胖得有些不自然。白白的皮膚大概像他媽媽。還是個孩子,就喜歡把下唇努出來緊閉著嘴唇,那習慣和笹原一模一樣,讓人看了好笑。

  廣子拿來一束白玫瑰,讓鶴子接過去橫放在膝旁。

  三枝子也沒給廣子沏茶,緊張的氣氛一點也散不去。禦木也無意去驅散。

  廣子湊得十分近地靠禦木坐下:「那以後一直想看先生來著。」

  「那以後,您怎麼樣啦?」

  「我呀,回以前丈夫的家去了。」廣子平靜地說。

  「是嗎?」禦木吃驚不小,看上去鶴子更吃驚。

  「大概丈夫的生意好起來了吧,和以前也變了不少。跟我說,把孩子帶來也可以,快回來吧。」

  「是嘛。」

  鶴子在那邊,禦木什麼話也不好說。

  「能回家的人,不錯嘛。」鶴子的話裡含著譏諷,廣子並不在乎。

  廣子像是來和笹原告別的吧。這是最後一趟,今後再也不會來了吧。

  三枝子忽地站起來,從母親膝旁撿起白玫瑰走出去了。禦木正在想該不會去扔了吧,卻見三枝子把花插在花瓶裡拿進來了。她把它放在笹原的照片前。這期間,誰也沒說話。

  看著花瓶裡插的花,廣子說:

  「先生要是活著,就是和先生分手,我也不會回去的。」

  誰也沒有接口。禦木感到不自在,這也許是她的真話吧。

  廣子忍受不了丈夫病態的嫉妒,甚至不惜丟下兩個孩子離了婚,真虧她還有臉回到老枝上去。更虧得她那前夫還會來叫她回去。和廣子離了婚前前後後也近十年了,他竟沒有再婚?這期間,廣子和笹原同居,還生了孩子,算起來這孩子都8歲了。

  禦木忽然想,廣子該不會是想請鶴子收留孩子才把他帶來的吧,今天要是自己插嘴會怎麼樣呢?禦木有些茫然了,但廣子似乎沒這個意思。

  說廣子在鶴子面前毫無拘束,還不如說她想做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無視妻子鶴子與笹原同居的那段日子裡,對於鶴子,她有過強烈的優越感吧。

  「您丈夫他還?……」鶴子用乾澀的聲音問。

  「是啊,還是以前那買賣。」

  06

  笹原忌日後的四五天禦木收到了廣子寄來的小包裹。

  裡面裝著笹原的三本日記和禦木寫給笹原的信。都是廣子和笹原同居時的東西。

  芳子把包裹拿到書房裡來的,還是和往常一樣仔細地拆開包裝紙。

  「怎麼,是笹原的日記本哪。原來笹原寫日記的。」禦木說著。芳子是去年才嫁過來的,沒見過笹原,不熟悉。

  禦木的信放在一個口袋裡。袋子上寫著「禦木先生的信」。像是廣子的字。

  和剛才拿出笹原日記時不一樣,這回他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沒趣,是我的信啊。」到底什麼「沒趣」,他心裡並不明確,沒什麼深刻的意思,是一種不知所措、害羞般的心情。

  禦木信的上面附著廣子的信。

  大意是說笹原忌日那天相遇,想起來將笹原的日記和禦木的信寄去。日記都是和廣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裡記的,打算不送還給鶴子了。還有很多人寫給笹原的信,現在讓廣子一一還給本人也太出格了,沒辦法也許還是全燒了的好。信上寫著:燒掉的當中,有好些是著名文學家的信,廣子也實在無計可施。

  「為了笹原先生,也為了先生的家屬,先生和我共同生活的印跡,我想還是盡可能保留下來為好。」

  廣子真這麼想的話,她應該先燒掉笹原的日記,為什麼就沒燒掉呢?

  禦木想:自己的信也和別人的一起燒掉就好了。

  廣子的信上寫著:要把笹原的日記寄給禦木,所以只有禦木的信沒有燒掉一總奉還。

  「先生仙逝之後,我翻來覆去地讀先生的這本日記,回憶著和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先生日記裡所寫的我都記得,有些句子甚至能背出來,永遠忘不了。只是我的近況有變,日記不能再存放在我家裡。那天,在先生的忌日有幸見到禦木先生,我心想把日記本交給禦木先生不就可以了嗎?我不願燒去,禦木先生要燒要撕,悉聽尊便。」

  原來是讓禦木來處置呀。

  說是燒了丟了都可以,但把它給寄來,至少說明廣子希望禦木能讀一下的。禦木雖然覺得好歹得看一下,可有時也想不看就燒掉也沒什麼。從沒嘗試寫日記的禦木現在更是覺得,死後要是也這樣莫名其妙地把日記交給別人,真還不如不寫的好。

  作為作家,禦木發表的東西,或是一開始就知道寫給很多人看的東西以外,一行也不打算寫,實際也沒有寫過。寫出來不給別人看的東西,讓人感到鬱悶。另外他認為:應該把寫出來的所有東西,貫穿在向人公開的生活方式裡。禦木為了寫作,也不是不用筆記本,而是用完了就全部撕毀扔了。

  所以對禦木來說,有人給他送還過去給死去友人的信,他仿佛覺得像是有人在背後摸自己的腳似的。對朋友的日記有一種懷舊感,可對自己的舊信,卻沒有一點這種感情。他懷著興趣和好奇心想看看朋友在日記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可又擔心自己的信裡到底寫了些什麼呢?這只能讓人感到不安。於是他還是打算先讀一下自己的信,拿過來數了一數,有十七封。按年月的先後次序折疊著。廣子在送還之前也許一邊整理,一邊讀過了吧。他正想著,茫然地望著那些信的時候,彌生進來了。

  「爸爸,波川來了。」

  「是嗎?公子小姐也一起來了嗎?」

  「是呀,一起來了。」

  「讓媽媽出去應酬一下。」

  「媽媽已經去見他們了。」

  果然,傳來了順子的話音。

  波川和公子小姐從九州回來後不久,就來登門道謝證婚人了。那以後又有一段日子沒見面。

  禦木將自己的信裝進袋子裡,放在笹原的日記上。

  「廣子把笹原的日記給送來了喲。」他對彌生說,「和那日記一起,還將我給笹原的信也送還了回來。」

  「為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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