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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隨著笹原之死,最初引起爭並對象的肉體消失了,三枝子和廣仁又是失去父親的姐弟,那麼,鶴子和廣子也許也不是沒有考慮最親近關係的可能吧。近二十年的結婚生活,已經和自家的父母兄弟關係疏遠了,說不定不會成為憎恨亡夫情人的鶴子吧。

  可就禦木的感覺,笹原一死,兩個女人和解之路真像是斷絕了。內心不是還充滿了敵意嗎?鶴子一向不是那種願意寬容丈夫婚外戀的性格。

  「假如那人真的來了,禦木先生還是留在這裡的好吧。」鶴子漫不經心地說。也不像請求禦木在場的樣子。

  禦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說實話心裡是想看看廣子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可又不願像「中人」那樣看著兩個女人在笹原的照片前會面。如果鶴子或廣子,不管哪一個需要禦木在場的話,那他還可以起些作用,可看來兩人之間麻煩的交涉好像已經不存在了。

  笹原死後,鶴子和廣子分遺產時,禦木在場。也並沒有到遺產分割那個份上,不用說正妻方是有利的。廣子只是拿了留在廣子家裡的東西,那還是以鶴子給與的名義接受的。廣子的房子雖說也算在東京,可卻是那種聽了誰都不信的,用過去的話說是邊鄙郊外的、一間租來的小屋子。這間屋子裡,只有笹原六十萬的存款和一些隨身的東西。「肯定有別的以廣子或廣仁名義的存款給藏起來了。」鶴子強硬主張,「那種樣子的女人,不可能不考慮將來的。所以才讓笹原沒日沒夜地幹活,笹原不就是給她殺掉的嗎?」

  可廣子不像那種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她也不會料到笹原會死得那麼快,她沒有瞞著笹原的存款,看來這話是真的。只有為準備廣仁上學的錢,以廣仁的名義每月往郵局裡存一點。廣子家裡,只有笹原的一本詞典、一雙襪子、一些原稿紙,是禦木決定讓不要把這些東西還給本家的。

  「肮髒的東西,我也不想她還回來。」鶴子說。

  笹原家在東京有房產,戰爭時被燒了,只留下地皮;在鄉下,有山林,家境很殷實。笹原每個月給鶴子送去足夠有餘的生活費。

  另外,笹原遺作的稿酬都歸鶴子領取。笹原晚年以他和廣子戀愛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作為他的代表作,在他死後,有三四家書店出書,現在又再版了。普及版上的「解說」也是禦木加上去的。那時禦木很想寫寫關於小說原型廣子的事,但顧及到遺孀鶴子的面子也就省略了。

  廣子的事,笹原自己詳細地寫在小說裡了。去世以前三四年要去見笹原,人人都在廣子家裡進進出出,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但禦木生怕遺孀受傷害,還是沒有觸及小說原型的問題。其他人就是寫,也有礙於禦木——他是笹原的好友,又和廣子很熟——寫起來反而縮手縮腳的。禦木只要想到寫廣子,說廣子的時候,眼前肯定會浮出鶴子的影子來。

  那本小說肯定沒錯是笹原寫的,可沒有廣子這個女人,這小說是寫不成的。著作權歸了鶴子,原型廣子什麼也沒留下。廣子在笹原死後,通過以自己為原型的小說版稅,讓鶴子和三枝子得了不少實惠。恐怕廣子、鶴子誰都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上去吧。「沒有必要去注意,」禦木想,「原型是無償的奉獻嘛。」

  廣子是那本小說的原型,這幾乎人人知道。廣子以前的事,也被毫不隱晦地寫進了小說,也許笹原死後,因這部小說她會有生活不便的時候吧。

  小說裡寫道:笹原第一次看到廣子時,她還在大賓館賬臺上工作呢,這以前,廣子有兩個幼小的孩子,和丈夫離了婚,把孩子丟在丈夫家裡。書上寫著,她因忍受不了丈夫病態的妒忌,和丈夫分手的。這恐怕是事實吧。廣子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現在還記著笹原,逢忌日還前來弔唁,可見還是獨身一人吧。

  即使這樣,廣子為什麼要來這個家呢?這房子裡,有笹原的供桌,今天茶室裡掛著笹原的照片,儘管鶴子、三枝子肯定都在,可死去的笹原還在不在呢?禦木為廣子想著,產生了這樣的疑問。死者不會在墳墓,也不會在供桌裡吧。他只能在想念他的人們心裡呀。就是不來鶴子的家,只要笹原還在廣子的心裡,廣子不就夠了嗎?禦木想:廣子打算來見見笹原,恐怕知道來了後會尷尬的;她還是要來鶴子家,不過是徒有感傷而已吧。廣子難道在自己的地方紀念紀念笹原不好嗎?來到這個家裡,鶴子想起的笹原和廣子想起的笹原說一樣吧,一樣;說不一樣吧,不一樣,真是奇怪啊。也就是笹原不在了,而不僅僅只是鶴子和廣子,三枝子和廣仁都在的緣故。

  對三枝子和廣仁來說,沒有笹原他們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而對鶴子和廣子來說,遇見了笹原就改變了她們的一生。笹原一死,她們的生活又改變了,這樣的四個人,今天要聚會在這間茶室裡。禦木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種追慕的習慣不是感傷,或許是健康的吧。

  笹原照片前,鶴子坐在牢固不動的妻子位子上,禦木覺得她有一種威嚴感。

  「忌日她經常來嗎?」禦木又問起廣子的事來。

  「啊,也並不常來。」鶴子含糊地回答。

  「今天是怎麼了?」

  「那種豔麗的女人……」

  廣子的臉並不豔麗,倒是鶴子比廣子豔麗。和笹原分居的三四年裡,鶴子看起來眼裡充滿了感情。現在發胖了,臉形也變得兇悍起來。

  「彌生她好嗎?」三枝子說。她不喜歡繼續廣子的故事,「好久沒見了呀。」

  彌生和三枝子,還有好太郎,從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持著一般的關係。有人甚至覺得禦木的兒子和三枝子會結婚呢。

  可是,和三枝子一結婚,恐怕就得和母親鶴子住在一起,這一點好太郎很不願意。他對父親清楚地說了。禦木對兒子冷靜的思考,稍稍有些吃驚。

  「把彌生帶來就好了。」禦木對三枝子說。

  「她結婚的事呢?」鶴子問道。

  「還沒走下來。」

  「有父親在淨有好事喲。我們家就困難囉。」

  大門口聽到腳步聲。還沒開門,就聽得出像是廣子的聲音,在對孩子囑咐著什麼。

  禦木算起來,笹原死後四年,這孩子該8歲了吧。廣子在進入笹原遺孀家的大門以前,會關照8歲的廣仁些什麼事情呢?

  「像是來了。」鶴子像是竭力控制住激動似的說。

  「對不起,開開門。」隨著大門口傳來的聲音,鶴子曲起膝蓋,一隻手輕輕撐在地板席子上,示意女兒去開門。

  「是。」三枝子起身去了。鶴子沒站起來。

  廣子一出現,微暗的茶室裡像是變得明亮溫和起來。連女人的氣息也進來了。禦木忽地感覺到有什麼不道德,到底是什麼不道德,他搞不清楚。

  廣子牽著廣仁的手。似乎沒必要還牽著8歲孩子的手吧。說她嬌慣孩子似乎有些過分,也許這是廣子支撐自己的一種防衛姿勢吧。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並沒見到廣子有什麼尷尬的情態。她比鶴子更自然更鄭重地打了招呼。大概廣子已經失去了作為笹原女人的利益和負擔的緣故吧。到現在,鶴子仍然是作為笹原的妻子面對社會,可廣子,並沒有作為笹原的情人面對社會呀。

  廣子和笹原死的時候幾乎沒什麼改變,還是個面目姣好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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