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青春追憶 | 上頁 下頁


  「有過那種約定嗎?我好像沒答應過什麼嘛。順子你早就知道了嗎?彌生告訴你,對我保密嘛。」

  剛才聽說彌生難為情得不肯出來的話,禦木腦子裡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別是咱夫婦出去旅行,女兒在家失身了吧,原來就是和啟一的口頭約定的事嘛。

  「我以前也沒聽彌生說過呀,可我老覺得會是那麼一回事的。你不是也這麼想過嘛。」

  「那麼,是怎麼一回事呢?」

  「彌生見了我就哭,搞不清楚喲。為別人女兒結婚跑那麼老遠去做證婚人,回到家,自己女兒的婚約吹了,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能說我們外出旅行讓婚約吹掉的吧。」

  「那九州朋友說的話不吉利呀。該不會是啟一打算為父親報仇,欺騙我家的彌生,再把她甩了吧。」

  「別說傻話了!」

  「找彌生來好好問問,你聽了再找啟一好好聊聊吧。」

  「就這樣吧。」禦木回答著,眼前浮起啟一的臉來,跟著,道田和他那情人的面容也模糊地出現了。

  「把彌生叫來吧。」

  禦木想見見現實中的女兒的感情很強烈。

  05

  笹原忌辰紀念那天,禦木去弔唁了。已經有幾年沒去了,他走進茶室時看到掛著吊茶爐,心想:真繁瑣啊。

  「請隨便坐。」笹原的遺孀鶴子說,「我,喜歡這屋子,就這樣佈置了……」

  壁龕裡掛著笹原的照片。

  禦木不能不看看那照片,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撞了一下:

  「好年輕啊。什麼時候照的?」

  「三九、四十時候的照片。以後丈夫的正經好照片就沒有了,大多都是和什麼人一起旅行的照片……」

  「告別儀式時的那張呢?」

  「呃——那張我不喜歡。比這張後拍的……」

  女兒三枝子端來了點心盤。

  「我家裡自己做的,蓮藕小倉卷。」鶴子插進嘴來。

  「啊?」

  有這樣名兒的點心嗎?是鶴子自己想出來給取的名吧,將藕卷起來包上豆沙,薄薄地切成片,藕片的洞眼裡塞滿了豆沙。

  三枝子像是去沏茶了,禦木往那邊一看,這才看到鐵的風爐、壺都是蓮花形的。

  今天是亡夫的忌辰,所以才特地做了蓮藕的點心吧。

  那邊風爐和壺的蓮花,一點不讓人感覺到念佛的沉悶氣氛。

  「真有些浪漫氣息呀。」禦木說。

  順著禦木的視線,鶴子覺察到禦木在注意風爐和壺,「是嘛,是『天明』的貨。個兒稍微小了點,很可愛是吧。」

  「真是羅曼蒂克的形狀。」

  風爐上,蓮花的花骨朵半開半閉,正好抱著壺底。蓮葉一葉一葉攤開,邊框全切成花的形狀。筒形的壺底讓蓮葉包裹住,上方也是蓮葉舒展。

  這風爐和壺裡透出淡淡的氣息,像在訴說一個牽腸掛肚的古老故事。相比之下,壁龕裡的那張照片就顯得過於誇張,本來就不慣坐在茶室的禦木,感到氣氛很不協調。

  禦木是笹原的好朋友,所以他不該忘記。可隨著時光的流逝,笹原其人、笹原的容顏,已經相當淡漠了。

  忌日這天上門,當然是來緬懷笹原的。在笹原住過的家裡見見未亡人,能更多地想起笹原的一些事來吧。在這小茶室裡看到笹原的大照片,禦木不覺清晰地想起笹原。遺孀鶴子和朋友禦木對笹原記憶的淡漠,隨著年月的增長,有很大差別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儘管如此,鶴子還是一直把亡夫的大照片掛在壁龕裡,天天望著,禦木心裡真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撞擊著似的。假如這是一幅油畫肖像的話,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吧。

  「44歲去的吧。」禦木說。

  「是啊。算起來,42歲那年該是大凶,要得大病的,總算好好地過了42,他卻說,我看上去比別人年輕,44大概相當別人的42吧,這話還是44那年正月說的呢,果然就說中了呀。」

  「是嘛。」

  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和禦木同年也是48歲。

  「三枝子,到這邊來。」鶴子叫道。

  三枝子曾一度出去了,又返回了茶室。這姑娘像父親而更像母親。就是坐在亡父的像前,也沒有活脫脫像的地方,仔細看有些地方像的吧。

  「禦木先生,三枝子也長大了吧。」鶴子的口氣,像是要讓禦木想起笹原剛去世時的情景,「我把她父親的事全告訴她了。」

  「是嘛。」

  「那個人,今天怕也會帶著孩子來喲。」

  笹原死以前三四年間,離家出走,和別的女人一起過日子。在醫院裡一死,遺骨當然由鶴子領回家了。禦木作為朋友也介入了那事,對遺骨回妻子家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連那個叫廣子的女人也沒提出一句抗議。

  鶴子允許廣子和她的兒子廣仁一起跟著來家裡。

  「禦木先生,能不能幫忙對他們說一下,告別儀式上請他們別擠在家屬的行列裡。」禦木讓鶴子硬塞了個沒勁的差使。

  那時,廣子的孩子還只有四五歲,笹原從廣子名字上取下一個字,取名為「廣仁」,禦木想起來,他是摸著廣仁的頭,向廣子傳達鶴子意思的。

  遺骨運到家佈置好,相約而來的人們開始燒香,最後,廣子牽著孩子的手走到前面,人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這安靜不用說是同情廣子和她孩子的反映。正想看看廣子究竟怎麼樣了,廣子已經不見了,守夜的時候也沒再見到她。

  其後,廣子為安身之計什麼的,來找過禦木幾次。後來便幾年沒有見面。

  禦木想:鶴子說把父親的事全告訴女兒了,大概就是指廣子的事。可是,父親死的時候,三枝子已經十四五歲了,父親三四年不在家,她不該不知道叫廣子的女人和那個叫做廣人的孩子呀。

  聽鶴子說,笹原的忌日裡,廣子也許會帶著孩子來,禦木有些意外。

  什麼時候鶴子和廣子即使和解不了,也能緩和敵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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