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美好的旅行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老師微笑,卻認真的說:

  「不過,如果特別小心而且很巧妙地教她,那還是不行的。開頭是最要緊的。絕對禁止急於求成和生填硬灌。如果勉強進行發音教學,孩子的舌頭會蜷曲了,就只能發脆聲,再不然就發尖聲。如果一旦養成壞毛病,那就很難改正過來。所以必須耐著心,慢慢地,使他把發聲和語言當作玩具一般地玩下去。讓他自然而然地去學習,決不可著急。至於教的方法,同一句話要重複千遍萬遍。比如,教師和學生在鏡子前面並列而立,練習相同的嘴和唇的動作,這時,如果讓學生知道教給他發音,舌頭就容易變硬,所以最好讓他以為這是在玩耍呢。」

  「可真夠難的呀!」

  「這孩子的眼睛不行,這就更加困難。不過,如果愛她愛得堅決徹底,那就一定能做得到。與其急於口話,莫如先練習讀話。但是,如果教得不好,這麼可愛的孩子用討厭的聲音說了什麼,那一定讓人洩氣吧。」

  達男一直是滿腦子幻想:花子一點也沒聽見過這個人世上醜惡的聲音和髒的聲音,所以她美麗得活像來自天上,她的聲音也許是非常清純的。

  「老師,讓她打手語行不?」

  「這對她來說也是夠可憐的。你試試看如何從現在起禁止打手語和形體顯示,這孩子不就什麼也不能說了麼?不必那麼著急嘛。」

  花子母親他們和主任老師一起進了預科的教室。

  桌子照例擺成圓圈,幼小的孩子們用紅的、綠的色紙做手工。有和花子年齡相仿的孩子,指著花子,兩隻手比比劃劃上前來,似乎是想和花子一起玩。

  這時,校長進來。

  孩子們全站起來,把校長圍上。

  「啊,啊!」

  「啊!」

  「啊啊……」

  他們邊說著什麼邊把各自製作的色紙手工給校長。

  有項圈、手提袋、折紙燈籠、折紙仙鶴、船,等等。

  「謝謝,謝謝。噢,好漂亮,好漂亮,做得好,手藝好!」

  那位美國婦女用日語重複這幾句話,把幾個項圈套在脖子上,手裡也拿著許多,用另一隻手擁抱每一個年齡小的孩子,或者和他們握手。

  校長的微笑和孩子們興高采烈的面孔使人感到純真的美。這些孩子剛剛入學,還不會說什麼,但是從他們啊、啊的惟有聾啞人才有的聲音,花子母親以為已經聽到了許多的話,現在的啊,啊聲,就是將來什麼話都會說的預告。

  十三 聽得見的鼓聲

  東京的櫻花落盡,花子父親工作的山間車站的桃杏即將綻放的時候,明子來到花子家,對花子母親說:

  「大娘,報喜來啦!」

  她接著說:

  「非常好的事,花子的教師找到了!」

  啊?花子的教師不是達男麼?」

  「不是達男那樣的孩子,是真正的老師!」

  「真正的老師?」

  「對!昨天不是星期六麼?我們學校有同學會,我姐開同學會來了。」

  「你姐?……」

  花子母親反問了一句。她一直認為明子只有達男一個弟弟,也就是只有姐弟二人,明子不可能還有姐姐……

  明子的臉稍微紅了紅,她說:

  「我進女子學校時,這位姐姐已是五年級的副級長了。她對我特別關懷,所以就把她看成姐姐了。」

  花子母親理解了,連連點頭。她想,這個聰明的明子可能也給她們以同樣的愛……

  「我這位姐姐,當了聾啞學校的老師啦。」

  「啊!」

  「覺得奇怪吧?反正我可是大吃一驚。她上過高等師範,我以為她此刻應該是在哪個女中當老師呢,可是沒料到當了聾啞學校的教師。都說像月岡老師那樣非常漂亮的人物,為什麼去了聾啞學校,同學會的人們也為之大吃一驚呢。」

  「明子姑娘,方才你說聾啞學校啦,什麼的啦,你可知道,做聾啞學校的的老師,也是了不起的工作呀!」

  花子母親這樣糾正明子,明子不由得吃了一驚:

  「哎呀,大娘,請原諒!」

  她立刻道歉,臉一下紅了。

  她確實是漫不經心地說了錯話,居然說了「聾子學校」這種話就足以證明,自己還是蔑視聾子、盲人。

  儘管那麼喜歡花子,可是心靈深處還是出於對盲人兒童的卑視,所以,對於月岡女士當了聾啞學校的老師,便認為是大跌身分。她想,既然如此,自己對於花子,對於花子母親,實在是太對不住了。

  平常不管對花子多麼關心,那只是表面上的同情而已。

  所以當聽說月岡當了聾啞學校的老師時,同學會的人都說:

  「這可是驚人消息,這位先生……」

  大家不約而同地互相看著。似乎以為如果不是她個人生活上發生了什麼可悲的事情,決不可能去當聾啞兒童的老師。

  此事難免使明子大吃一驚。

  當時她就想,「像姐姐這樣的人為什麼幹這種荒唐事?」

  明子一直想著,像月岡這樣長得非常漂亮,學業特別出色的人,本來應該是前程似錦,那美好的未來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

  如今,在一個什麼地方的女子學校當個年輕的老師,已經是明子這樣的少女們憧憬的焦點了,然而月岡卻把明子忘掉了,盼她的信也盼不到,明子常常為此而感到寂寞。

  聾啞學校的老師,似乎把明子描繪的幻景打碎,以致她心灰意冷。

  同學會的人們,一畢業走出校門立刻就漂亮了,在一個個服裝模特一般刻意打扮的眾人之中,只有月岡一個人穿一套素雅的西裝,依然學生一般的裝束,未施脂粉。

  月岡在走廊等待明子下課走出教室。

  「明子」。

  她突然握住明子的手。「啊,明子的手這麼白!」

  明子滿腔懷念之情,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她也沒細看她倆究竟是誰的手白。傳來的只是和四五年前一樣的親熱、溫暖。

  「我的手比上學的時候曬得更黑了吧。因為每天在操場上跟孩子們玩嘛。」

  月岡的語聲依然脆生和活潑。

  明子默默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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