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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幼小的孩子用胖圓的小拳頭使勁地敲打著銀平的額頭。做父親的低下頭來讓孩子繼續敲打。銀平覺得有過這麼一回事,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這也是銀平的夢幻,而不是現實。假使孩子還活著,如今已不是那樣幼小了。今後也不可能再有這種事了。

  捕螢那天夜裡,銀平從土堤下的路上步行而去。那個從土堤的土裡鑽出來的、跟隨著他的孩子,還是個嬰兒。而且,也是性別不明。他意識到嬰兒再怎麼說,也有男女之分,可這孩子卻不清楚,就覺得它像個個子高而臉上沒有眼、鼻、口的怪物。

  「是女孩,是女孩。」銀平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小跑,到了商店鱗次櫛比的明亮的街上。

  「煙,給我一包煙。」

  銀平在拐角第二間鋪子門前,氣喘吁吁地喊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走了出來。老太婆性別清楚。銀平歎了口氣。但是,町枝早已消失在遠方了。不知為什麼,要追憶起這個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位少女,似乎還需費一番努力。

  銀平變得空蕩蕩、輕飄飄,好像離開了人世間。闊別的故鄉,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憶起的,不是暴死的父親,而是美貌的母親。父親的醜,遠比母親的美更清晰地刻印在銀平的心間。就像自己那雙醜陋的腳,遠比彌生那雙漂亮的腳更容易顯現出來一樣。

  在湖邊,彌生要採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紅果,被小刺紮傷了小指頭;出血的時候,彌生邊吸吮小指的血,邊向上翻弄著眼睛,凝望著銀平說:

  「銀平,為什麼不給我摘呢?你那雙像猿猴的腳丫,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哩,不是我們家的血統呀。」

  銀平氣瘋了,恨不得將彌生的腳插進刺叢中,但他卻沒去觸動她的腳,露出牙齒來要去咬她的手腕。

  「唉喲,一張猿猴的臉呀。嘻嘻……」彌生也露出了牙齒。

  從土堤的泥土中鑽出來的嬰兒,跟著銀平走來,這肯定是銀平的腳像野獸類的醜陋的緣故。

  銀平沒研究過那個棄兒的腳。因為他壓根兒就不認為那孩子是他的。他自濾自嘲:一旦察看,腳形相似,這不就足以證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嗎。嬰兒的腳,尚未踏上這個社會,還很柔軟,很可愛,不是嗎。西方宗教畫的神,周圍飛著的安琪兒們的腳,就是那樣的腳。踩上了這個人間的泥沼、荒岩和針山之後,就自然變成了銀平這樣一雙腳。

  「如果是幽靈,那孩子就不會有腳啦。」銀平喃喃自語。據說幽靈沒有腳,這是誰看見過的象徵呢?銀平這種想法如同覺得從前自己有許多朋友一樣尋常。從銀平本人的腳來說,也許已經不再踩在這世間的土地上了。

  銀平在燈光璀璨的街上仿惶,將一隻手掌朝上窩成圓形,要接受從天上掉下來的寶物似的。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山,不是鬱鬱蔥蔥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蕪了的高山。在晨曦和夕陽的輝照下,色彩斑斕,可謂萬紫千紅,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變化別無二致。銀平必須背叛那個憧憬町枝的自己。

  「先生縱令在上野的地下道,我也會去的。銀平想起久子這像是預言式的愛的宣誓,又像是別離的宣言。銀平出現在上野,心想現在那個地下道不知怎麼樣了。

  連這裡也荒涼了,或者說也幽靜了。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地道裡,彼此認識,他們在一側排成一列,有的橫躺,有的蹲坐;有的像是以撿紙屑那種背簍作枕頭,有的鋪上裝炭的空草包或席子。看來有大包袱皮的人,算是好的了。這是昔日常見的流浪者的形象。過路人對他們毫不關心,眼睛朝上,連看也不看一眼。自己也沒有覺得要給別人看。現在就開始睡覺,真是早覺,令人羡慕啊。有一對年輕夫婦,女的枕在男的膝上,男的趴在女的背上,安穩地睡著了。夫妻雙雙圓成一團的睡姿,即使在夜間的火車上,恐怕也難能模仿得那樣自然。活像一對小鳥,一隻把頭伸進另一隻的羽毛裡酣睡似的。他們的年齡在三十歲光景吧。這一帶夫婦成雙搭伴是少見的。銀平站定凝望著他們。

  一陣地下的潮氣,夾雜著烤雞肉串和蒟蒻雜菜味。銀平鑽進一家食鋪的門簾,恍如下到了鋼筋水泥的洞穴,呷了兩三盅燒酒。他看見身後有個穿花裙的人鑽進門簾來,是個男娼。

  一碰面,男娼什麼話也沒說,便送了個秋波。銀平逃走了。並不是輕快的。

  銀平窺視了一下地面上的候車室,這裡也籠罩著流浪者的氣味。站務員站在人口處。

  「請出示車票。」銀平挨了一句。連進候車室也要車票,這簡直是少見。候車室的牆壁外側,有一群人像是流浪者,有的呆立,有的蹲靠在那裡。

  銀平走出車站,一邊考慮男娼的性別問題,一邊誤入了背胡同,遇上了腳登長統膠鞋的女人。她上身穿一件微髒的白襯衫,下身是褪了色的黑褲。是半男裝。在洗抽了水的襯衫上,看不到豐滿的胸脯。一副萎黃的臉,曬得黝黑,沒有化妝。銀平轉過頭去,擦肩而過時女子就注意他了,她有意靠近銀平,尾隨銀平。有跟蹤女子經驗的銀平,腦後長了眼睛似的,一有人尾隨,就知道了。銀平腦後的眼睛熠熠生輝。但是,這女子為什麼要尾隨呢?銀平腦後的眼睛也無從分辨。

  銀平第一次跟蹤玉木久子,從鐵門前逃出,來到附近的繁華街時,據野雞女郎說法:「並不是跟蹤而來」,其實表明了跟蹤的事實。現在這女子,從風采來看,不是個娼婦。長統膠鞋上還沾上了泥濘。那些泥濘也不是濕的。像是幾天前沾上,至今也還沒有洗淨。長統膠鞋本身也摩擦得發白,有點舊了。天並沒有下雨,卻登著長統膠鞋在上野周圍漫步,這樣的女子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呢?她的腳是不是殘廢了,還是長得難看呢?她之所以穿褲子,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銀平眼前浮現出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接著想到難看的女子的腳也尾隨而來,就戛然止住腳步,打算把那女子讓過去。但是那女子也停住了腳步。雙方的目光相遇,都像是要探問對方什麼似的。

  「我為您做點什麼事呢?」女子首先開口問道。

  「這句話是應該由我來問的呀。你是不是跟蹤我來的呢?」

  「是你給我送秋波的嘛。」

  「是你給我使了眼色。」銀平邊說邊回想剛才同女子擦肩而過時,自己是不是給了她什麼暗號呢?他認為她確實是有意尾隨的。

  「在女人中,你的打扮有點特別哩,所以我只是瞧了瞧。」

  「沒有什麼特別的嘛。」

  「你是什麼人,是被人送秋波才尾隨來的嗎?」

  「因為你值得我注意呀。」

  「你是什麼人?」

  「什麼也不是。」

  「有什麼目的吧?你跟蹤我……」

  「我不是跟蹤你。噢,我是想跟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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