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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開始聽見雨點打在銀杏樹葉上的聲音。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聲像是一半化成水落下的雹子聲,又像是從房檐落下的雨滴聲。是不可能下到平地上的雨,是落在某個高原的闊葉樹上,在野營之夜也清晰可聞的雨。儘管在高原上,當作夜露的降落聲則是過密了。銀平不記得曾登過高山,也不曾記得在高原上野營過,從哪兒來的幻聽呢?當然,那是來自母親老家的湖邊吧。

  「那個村莊算不上是高原。這種雨聲,現在才第一次聽到。」

  「不,這種雨聲確實是在什麼時候聽見過。也許是在深山老林裡——欲止的雨聲。積存在樹葉上的雨滴聲,比從天上降下的雨聲更多更密。」

  「彌生,被這種雨淋濕,可冷啦。」

  「唔,町枝這個少女的情人,也許是到高原去野營,被這種雨打濕才生病的。由於那個叫水野的學生的詛咒,才在這銀杏街樹上聽到雨妖的聲音。」

  銀平自問自答。聽見根本沒有降落的雨聲,任憑想像自由馳騁。

  今天在橋上,銀平可以瞭解到那少女的名字。倘使昨天,町枝或銀平中一個人故去了,結果銀平也就無從知道她的名字了。光是瞭解到町枝這個名字,也算是了不起的緣分了。於是,銀平為什麼要遠離町枝所在的橋,去攀登明知町枝不在的坡道呢。前往捕螢會的護城河途中,銀平曾不由自主地兩次來到這條坡道上。見到町枝之後,他覺得町枝一定會走這條坡道的。留在橋上的少女,她的幻影正從這些銀杏街村下移動著。她拎著螢籠去探望病中的戀人。

  銀平只想試試這樣做,除此別無其他目的。他把螢籠掛在少女的腰帶上,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燒自己的心。事後,可以認為這是銀平感傷的表現,也可能是少女很想把螢火蟲送給病人,銀平這才悄悄地將螢籠送給她的。

  夢幻的少女在白色連衣裙的腰帶上掛著螢籠,攀登著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去探望病中的情人,夢幻的雨打在夢幻的少女身上……

  「唔,就是作為幽靈,也是平平凡凡的。」銀平這樣自我嘲笑。不過,如果町枝如今同那個叫水木的學生在橋上,那麼也應該同銀平在這條黑暗的坡道上。

  銀平撞在土堤上了。他剛要登上上堤,一隻腳抽筋,他抓住了青草。青草有點潮濕。另一隻腳沒那麼疼痛,他還是爬上去了。

  「喂。」銀平喊了一聲,站起身來。一個嬰兒從銀平爬過的地方學著銀平也在爬行。像是在鏡面上爬行,銀平成了同這個嬰兒合掌一樣了。這是冰冷的死人的手掌。銀平慌了神,回想起了某溫泉浴場的一家妓院,澡盆底變成了一面鏡子。銀平爬到土堤盡頭。這裡就是町枝的情人水野喊了聲「混蛋」,便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從土堤滾落下去的地方,那天正是他第一次跟蹤町枝。

  町枝在土堤上對水野說過,她看見了慶祝「五?一」勞動節的紅旗隊伍從對面的電車道上通過。銀平留神望著一輛都營的電車從那條電車道上緩緩行使過去。黑夜中電車車窗透射出來的光線,把街樹的繁枝茂葉映得搖搖曳曳。銀平繼續直勾勾地盯視著。土堤上也沒有夢幻的雨聲。

  銀平聽見一聲「混蛋」,就從土堤上滾落下來。自己翻滾不甚高明,掉落在柏油馬路上,一隻手還抓著上堤的青草。他爬起來,聞了聞那只手的味兒,從上堤下面的道路走遠了。銀平覺得仿佛有個嬰兒從上堤的泥土裡跟著他走動。

  銀平的孩子豈止下落不明,而且生死不詳,這是銀平生平不安的原因之一。銀平相信,假使孩子活著,有朝一日肯定會偶然相遇的。但是,那究竟是自己的孩子,還是別的男人的孩子呢?銀平也不大清楚。

  銀平學生時代,一天傍晚,在住宿的那戶人家門口,發現了一個棄兒,附有一封信,上面寫著:「這是銀平先生的孩子」幾個字。這家主婦吵嚷了好一陣子,銀平不驚慌,也不羞愧。一個命運迫使行將奔赴戰場的學生,怎能無緣無故地撿個棄兒來撫養。何況對方又是娼妓呢。

  「純粹是惡作劇啊,大嬸。我跑了,這是有意報復。」

  「她懷了孩子,桃井先生逃跑了?」

  「不,不是的。」

  「那麼逃跑什麼呢?」

  銀平對此沒有回答。

  「把嬰兒退回去就成了。」銀平低頭看了看主婦抱在膝上的嬰兒,「請先放在你處。我把那個同謀者叫來。」

  「同謀者?什麼同謀者?桃井先生,不是想把嬰兒撂下就逃走吧?」

  「噢?」主婦帶著懷疑的神情,一直跟隨銀平到了正門。

  銀平把老朋友西村誘了出來。但是嬰兒還是由銀平帶領。這是無可奈何,因為棄嬰的人是銀平的對手。銀平把嬰兒抱在大衣裡,下面扣上了扣子,鼓鼓囊囊的。在電車上,嬰兒當然號陶大哭。乘客們對這位大學生的奇妙的模樣,倒是報以好意的微笑。銀平作了個怪相,靦腆地笑了笑,然後讓嬰兒的頭從大衣的衣領露了出來。這時候,銀平只好低下頭,萬般無奈地繼續盯著嬰兒的臉。

  東京已經遭到了第一次大空襲,那是在大火洗劫商業區之後的事。不是在鱗次櫛比的妓院街,而是在小胡同人家的後門,銀平他們沒被發現,把嬰兒扔下後,就輕快地逃走了。

  從這家輕快地逃走,銀平和西村都有同謀者的經驗。戰爭期間由於強迫義務勞動,學生也備有膠皮水襪子和帆布運動鞋一類破爛鞋襪。他們是扔下了這些東西,從妓院裡逃出來的。他們沒錢沒財,逃跑倒是很輕快的。仿佛自己是從自己的恥辱中逃脫出來一般。每當遇到那些費鞋子的重勞動,在最繁忙的時候,銀平和西村意味深長地使了眼色。他們想著扔掉那些破鞋爛襪的場所,這是他們最低限度的樂趣。

  即使逃走,娼婦的傳票又來了。不僅是催促還錢。不久,銀平他們就要去打仗,前途渺茫,沒有必要隱瞞地址和姓名了。學生出征,學生們是英雄。公娼和被公認的私娼被大量徵用或義務獻身。銀平玩弄的大概是暗娼一類貨色吧。娼妓的組織或紀律也比較鬆散,恐怕是一種不正常的人情關係。銀平他們根本不考慮對方的事,比如什麼害怕戰爭期間的嚴厲懲罰以及正常情況下是可卑鄙的也罷。輕快的逃走也作為一種小小的冒險,甚至以為會被對方寬恕。銀平他們也完全垮了。逃走已經重複了三四次,最後乾脆逃之夭夭,這也是於此等事的一種風習。

  連嬰兒也被隨便棄在小胡同人家的門口,最後的逃走也就再增加了一項。時值三月中旬,第二天晌午下的雪,夜間就積厚了。人們不至於讓棄嬰凍死在小胡同的犄角裡。

  「昨晚上太好了呀。」

  「昨晚太好了。」

  為了談這件事,銀平踏雪走到了西村的寓所。妓院杳無音信。嬰兒去向不明。

  棄下嬰兒後一直到輕快地逃走,七八個月也沒去過的小胡同的那戶人家,是否依然是妓院呢?銀平開始帶著這種疑惑走上戰場。就算那家依然是妓院,銀平的對象,也就是嬰兒的母親,她是否仍在那家呢?暗娼懷孕直到生產之前,難道還一直住在那家妓院裡嗎。生孩子勢必打亂娼婦的生活秩序,在充滿著不正常的人情關係,以及混雜著異常的緊張和麻木的日子裡,妓院不見得不照顧產婦的生活吧。唉。看樣子是沒照顧了。

  被銀平拋棄了,那孩子才真正成了棄兒,不是嗎?

  西村陣亡了。銀平活著回來,竟能當上學校的老師。

  他徘徊在當年的妓院街的廢墟上,勞累了。

  「喂,別惡作劇了。」銀平大聲自語,自己也呆然了。卻原來是自己對那娼婦說話。娼婦把一個既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銀平的孩子,而是借了夥伴不要的嬰兒,扔在銀平寓所的門口。好像是當場被發現,追上去抓住了。

  「如今我又不能問問:『那孩子像我嗎?』西村現在已不在人間了。」銀平還自言自語地說。

  那嬰兒明明是個女孩子,然而使銀平苦惱的這個孩子的幻影,卻莫名其妙地不明性別。而且,大概是已經死了。當銀平清醒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個孩子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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