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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這是母親背著父親積攢的私房錢,她不會嚷出去的。我也再三考慮才偷出來的。既已偷出來又把它放回去,那就更可怕了。一定會全身顫抖,被人家發覺的。」

  銀平收下久子偷來的錢,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銀平出謀劃策,而是久子自己的主意。

  「老師嘛,勉強可以維持生活。我有個學生時代的朋友,他是一家公司經理的秘書;那經理叫做有田,這個朋友不時讓老師為經理撰寫講演稿。」

  「有田先生?……那人叫有田什麼?」

  「叫有田音二,是個老人。」

  「唉呀,是我這個學校的理事長呐。他……家父就是拜託有田先生幫我轉校的。」

  「是嗎?」

  「原來理事長在學校的講話稿,也是桃井老師寫的啊?我過去不知道呀。」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是啊。明月一出來,我就想老師大概也在賞月吧;風雨的日子,我就想老師的公寓不知怎麼樣了。」

  「據秘書說,那位叫有田的老人正在為一種奇怪的恐怖症而苦惱呢。秘書拜託我:在講稿裡儘量不要寫妻子、結婚一類的話。我覺得在女子高中學校發表講話,當然要寫上羅。有田理事長演說中途,恐怖症沒有發作吧?」

  「沒有。我沒有注意呀。」

  「是嗎。啊,在眾目暌睽之下……」銀平獨自點了點頭。

  「所謂恐怖症發作,是什麼樣的呢?」

  「情況各種各樣。說不定我們自己也有呢。我佯裝發作給你看看吧。」銀平說罷閉上了眼睛,故鄉的麥田便浮現在他的腦際。一個婦女騎著農家的無鞍馬,從麥田對面的道路奔跑過去了。女子將一條白手巾圍在脖頸上,在前面打了結。

  「老師,哪怕勒脖頸也行啊。我不想回家了。」久子溫情脈脈地竊竊私語。銀平發現自己一隻手抓住久子的脖頸,不禁愕然。他把另一隻手也搭上去,試量著久子的脖子。銀平雙手的指尖接觸在一起了。銀平讓錢包滑進久子的胸口。久子馬上蜷曲著胸部,後退了一步。

  「把錢拿回家吧……這樣做,你我都要犯罪的。恩田不是告發我是個罪人嗎。據說她的信裡這麼寫道:像那樣一個見不得人的人,那樣一個撒謊的人,以前一定幹過許多壞事……你最近見過恩田嗎?」

  「沒見過。也沒來信。我不瞭解她的為人。」

  銀平沉默了片刻。久子給他展開一塊尼龍包袱皮。這樣反而傳來了泥土的涼氣。四周的草吐出一陣陣清香。

  「老師,請您還跟蹤我吧。不讓我發覺地跟蹤我吧。還是在放學回家的時候好。這回的學校路遠了。」

  「而且,在那扇豪華的門前面,你裝作才發現的樣子是嗎?然後你在鐵門裡漲紅臉瞪著我是嗎?」

  「不。我會讓您進來的。我家很大,不會被人發現。我的房間裡,也有地方可以躲藏起來。」

  銀平感到欣慰,心情十分激動。這個計劃,不久便實現了。但是,銀平卻被久子的家人發現了。

  以後不知經過多少歲月,銀平離開了久子。就是在他被可能是牽狗少女的情人——那個學生從土堤上推下來之後,他一邊望著桃紅色的晚霞,一邊情不自禁地呼喚著「久子!久子」,回到公寓裡。土堤的高度是銀平身高的兩倍,肩膀和膝蓋都摔得青一塊紫一塊。

  翌日傍晚,銀平又不由自主地到了林立銀杏街村的坡道上去看望少女。那位純潔的少女,對銀平的跟蹤,毫不在意,銀平也這樣想到:自己一點也不想加害於她,不是嗎?就像悲歎掠空而過的大雁一樣,也仿佛是在那裡目送光輝年華的流逝。銀平是個不知明日命運的人。那少女也不是永遠都美。

  銀平昨天同學生搭話,被學生認識了,他不能在銀杏街村的坡道上流連徘徊,更不能在學生等待少女的土堤上呆下去。聳立著街村的人行道和舊時貴族的宅邸之間有一道溝,銀平決定躲在這裡面。萬一被警官懷疑,就佯裝醉酒摔下,或者被暴徒推落,呼喊腰腿痛便可以了。佯裝醉酒是可以對付過去的,因此他為了呼出點酒氣,喝了少許酒才出門。

  雖說昨天就知道溝很深,可下去一看,覺得與其說深不如說寬了。溝兩側是很美觀的石崖,溝底也鋪上了石子,草從石縫生長出來,去年的落葉已經腐爛了。如果把身子靠近人行道這邊的石崖,徑直登上坡道的人大概是發現不了的。銀平躲藏了二三十分鐘,連石崖上的石頭也想咬上一口。石縫裡綻開的紫花地丁,跳入了眼簾。銀平蹭行過去,將紫花地了含在嘴裡,用牙齒咬斷,咽了下去。非常難咽。銀平使勁強忍住欲滴的淚珠。

  昨日的少女,今日又牽著狗在坡道下面出現了。銀平拓開雙手,抓住石頭的角,仿佛要被石頭吸進去,焦急地抬起了頭。手顫抖著,只覺石崖行將倒蹋似的,心臟的悸動,撞擊著石頭。

  少女上身仍穿著昨天的白色毛衣,下身不是穿褲子,而是換了深紅色裙子,鞋也是穿高級的。白色和深紅色在街樹和嫩綠中浮現,走了過來。從銀平的上面通過時,少女的手就在銀平的眼前。白皙的手從手腕到胳膊顯得更加潔白。銀平從下面抬頭望見了少女潔淨的下巴頦,他「啊」地叫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在,在。」

  昨天的學生在土堤上等候著。在快到土堤的坡道半路上,從溝底望去,走向土堤的他們倆,膝蓋以上的身軀在青草叢中移動著。銀平等少女回家,直到黃昏時分,少女還沒打坡道經過。大概是學生同少女談了昨天那奇怪的男子的事,所以她避開了這條路了吧。

  爾後,銀平不知多少回,在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上彷徨惆悵,或在土堤的青草地上長時間仰臉躺著睡。可是,看不見少女。少女的幻影,夜間也把銀平誘到這坡道上來。銀杏的嫩葉很快變成鬱鬱蔥蔥的綠葉。月光把它們的影子灑落在柏油馬路上。黑壓壓地壓在銀平頭頂的街村,威脅著銀平。銀平想起了當年在本州西北部的故鄉,夜海的黑暗突然使自己感到害怕而跑回家的往事。從溝底傳來了小貓的叫聲。銀平駐步,往下看了看。沒有看見小貓,卻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箱子。箱子裡有什麼東西微微在騷動。

  「果然,這倒是個扔貓崽的好地方。」

  有人把剛生下來的貓崽整窩地扔在箱子裡。不知道幾隻。它們悲鳴,挨餓,死去。銀平試著把這些貓崽比作自己,特地傾聽貓崽的哀鳴。但是從這天夜裡以後,少女再也沒有在坡道上出現。

  六月初,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消息:距坡道不遠的護城河上將舉辦捕螢會。那是一條有出租小船的護城河。那少女一定會來參加捕螢會的。銀平這樣相信。她常常牽著狗散步。她的家肯定就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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