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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每天晚上很晚,也許是我收聽廣播《君之代》的緣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靜靜地說聲:水野,晚安!」

  町枝沒有把銀平的事告訴水野。町枝沒有感到自己曾被一個奇怪的男人纏住搭話。而且早就忘記了。銀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還是能夠看見的。她豈止沒有看他,即使看見他,也沒有注意到他就是剛才那個男子吧。銀平則不能不注意他們兩人。一陣泥土的涼氣爬上了銀平的脊背上。可能這是處在穿冬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間的季節吧,銀平卻沒有穿大衣。銀平翻過身來,面向町枝他們兩人。他不是羡慕他們兩人的幸福,而是詛咒他們兩人。他閉上眼睛不久,就浮現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們兩人乘著熊熊的烈焰從水上漂蕩而來。他覺得,這般情景證明了他們兩人是不會永遠幸福的。

  「阿銀,姑媽真漂亮啊。」

  銀平仿佛聽見了彌生的聲音。銀平曾和彌生雙雙坐在湖邊的盛開的山櫻樹下。櫻花倒映在水中。不時傳來小鳥的啁啾聲。

  「姑媽說話時露出牙齒,這是我最喜歡的。」

  說不定彌生會感到遺憾:那樣一個美人為什麼嫁給像銀平父親這樣的一個醜男子呢?

  「父親和姑媽是唯一的親兄妹。我父親說,阿銀的父親既已過世,讓姑媽帶著阿銀回到我們家住好了。」

  「我不幹!」銀平說罷,漲紅了臉。

  他仿佛要失去母親而覺得厭煩,還是能和彌生住在一起而感到靦腆呢?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那時節,銀平家中除母親外,還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媽。她是離婚回到娘家的。銀平虛歲十一那年父親死于湖裡,他頭部帶有傷痕。有人說,他是被人殺死扔在湖裡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懷疑,可能是在岸邊和什麼人爭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彌生家裡有人指桑駡槐,說銀平的父親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來自殺嘛。十一歲的銀平痛下決心:假使父親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這個仇人不可。銀平到了母親老家,就來到了浮上父親屍體的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葉之中,觀察過往的行人。他想絕不讓殺死父親的人平安無事地通過這裡。有一回,一個牽著牛的男人走過來,牛發起脾氣。銀平嚇暈了。有時還綻開了白胡枝子花。銀平折了一朵花,帶回家裡,夾在書本裡做標本,他發誓要報仇。

  「就說我母親吧,她也不願意回家呀。」銀平對彌生憤憤地說。

  「因為我父親在這村上被人殺了。」

  彌生看見銀平刷白的臉,嚇了一大跳。

  彌生還沒有告訴銀平,村裡人傳說銀平父親的幽魂會在湖邊出現呐。據說只要經過銀平父親死亡的那湖岸邊,就會聽見腳步聲尾隨而來。回首顧盼卻不見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腳步不能走動;人跑遠了幽魂的腳步聲也就聽不見了。

  連小鳥的啁啾聲從山櫻梢頂轉到下面的枝頭,彌生也都聯想到幽魂的腳步聲。

  「阿銀,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銀,你沒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嗎。」

  銀平使勁拽住了站起來的彌生的手。彌生倒在銀平的身上。

  「阿銀。」彌生喊了一聲,弄亂了和服的下擺,逃走了。銀平追了上去。彌生喘不過氣,停下了腳步,抽冷子摟住了銀平的肩膀。

  「阿銀,同姑媽一道到我家來吧。」

  「不願意!」銀平邊說邊緊緊地擁抱她。眼淚旋即從銀平的眼眶裡流溢出來。彌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著銀平,久久才開口說:

  「姑媽曾對家父說:如果住在那種房子裡,我也會死去的。這話我聽見了。」

  銀平擁抱彌生,僅此一回。

  眾所周知,彌生的家、銀平母親的娘家,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門世家。她為什麼要嫁到不是門當戶對的銀平家裡來呢?母親是不是有什麼緣由呢?銀平對此抱有懷疑,是在幾年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母親已經同銀平分手回到了娘家。銀平上東京攻讀後,母親患肺病在娘家與世長辭,原來從母親那裡得到的一丁點學費也斷絕了。銀平的家,祖父也已故去,現在剩下祖母和姑媽還健在。聽說姑媽要了一個在婆家生下的女兒來撫養。銀平長年沒同家鄉通信,也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否已經出嫁。

  銀平感到,自己尾隨町枝來到嫩草坪上隨便躺下來,同從前自己在彌生的村莊的湖邊上,躲在胡枝子花叢中相比,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一樣的哀傷,掠過銀平的心間。為父親報仇的事,他已經不再那麼認真思考了。縱令殺父的仇人還在世上,現今也已老態龍鍾。如果有個老醜的老頭子來找銀平,懺悔殺人的罪過,銀平會不會像消除了纏身的魔鬼那樣痛快呢,會不會喚回當年兩人在那裡幽會的那種青春呢?往昔山櫻花倒映在彌生村子裡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還清晰地浮現在銀平的心上。那是一泓平靜得連一絲漣漪也沒有的、大鏡一般的湖水。銀平閉上眼睛,想起了母親的容顏。

  這時候,牽著小狗的少女從土堤走了下去,銀平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見男學生站在上堤上目送著她。銀平也猛然站起來,目送走下坡道的少女。映在銀杏樹葉上的夕影濃重起來了。已無過路行人,少女連頭也不回。走在前頭的小狗,拖著鏈條,急於回歸。少女邁著輕快的小步,太美了。銀平心想:明天黃昏,這少女一定還會登這坡道的。他想著想著打起口哨來。他朝著水野站立的方向走去。水野發現了銀平,望著他,他也沒有停止口哨。

  「你真快活啊。」銀平對水野說。

  水野不予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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