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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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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平在湖邊,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勁往遠處扔去。在黑黢黢的夜裡,只聽見「撲通」響起了孤寂的水聲。銀平一溜煙地逃回家去。彌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兒嗎?銀平悔恨不已。那是銀平十二三歲的往事了。銀平做了一個被老鼠嚇呆了的夢。 小狗逮過一次老鼠,就老記住這件事,每天都盯著廚房。人同狗說些什麼,狗就如同聽到老鼠聲,飛跳到廚房去。一見它的蹤影,它肯定已經蹲在廚房角裡。可是,它又不能像貓那樣子。它抬頭望見老鼠從擱板順著柱子往上爬,就歇斯底里地吠叫起來。活像被老鼠附身,變得神經衰弱了。他從彌生的針線盒裡偷了一根帶著紅線的縫針,伺機紮穿狗的薄耳朵。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是最好的時機吧。事後大家吵吵嚷嚷,如果縫針帶著紅線穿過狗耳朵,人們就會懷疑這是彌生幹的。銀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針,狗發出悲鳴逃之夭夭,沒有紮成。銀平將縫針藏在口袋裡,折回自己的家中。他在紙上畫了彌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紅線縫了好幾針,然後放進了書桌的抽屜裡。 銀平想同牽狗的少女哪怕談談狗,也就不由聯想起那只逮老鼠的狗。銀平討厭狗,談狗也不會有什麼好話。他覺得要是接近少女牽著的那只小狗,小狗定會咬他的。但是,銀平沒有追上少女,當然不是狗的緣故。 少女邊走邊彎下腰,解開了小狗脖圈上的鏈條。小狗獲得了解放,跑在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後邊,越過少女,飛跑到銀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銀平的鞋。 「哇。」銀平呼喊一聲,跳了起來。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著小狗。 「喂,請幫個忙。」 「阿福,阿福。」 銀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邊。 「啊,太可怕了。」銀平打了個趔趄,蹲了下來。這個動作有點誇張,雖是為著引起少女的注意,可銀平確是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動,稍稍想吐,又吐不出來。他按著額頭,半睜眼睛,只見少女又將鏈條掛在小狗脖子上,連頭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銀平義憤填膺,感到無比屈辱。銀平猜測那只小狗喚他的鞋,一定嗅出自己的腳的醜陋吧。 「畜牲,我要縫縫那只狗的耳朵。」銀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了坡道。在追上少女時,怒氣消失了。 「小姐。」銀平用嘶啞的聲音呼喊。 少女只扭過頭去,垂發飄拂,那脖頸之美,使銀平蒼白的臉也燃燒了起來。 「小姐,這只狗真可愛呀。是什麼種呢?」 「是日本種。」 「哪裡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嗎?每天都固定時間出來遛狗嗎?」 「嗯。」 「散步總走這條路嗎?」 少女沒有作答,但看樣子她也不覺得銀平特別可疑。銀平回頭望瞭望坡道下面。哪兒是少女的家呢?在新葉叢中像有一戶和平幸福的家庭。 「這只狗會捉老鼠嗎?」 少女沒有一絲笑容。 「捉老鼠的是貓,狗不捉老鼠啊。不過,倒是有的狗捉老鼠,從前我家裡那只狗可會抓老鼠哩。」 少女連看也不看銀平一眼。 「狗和貓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的。我孩提時,最討厭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銀平說了些連自己都覺得厭煩的話,那只從嘴角流出鮮血的死老鼠又浮現在眼前。他窺見了老鼠咬緊的白牙齒。 「那是日本叫硬的一個種類吧。那傢伙顫動著彎曲的細腿奔跑,我很討厭。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樣的啊。狗能這樣地同小姐出來散步,真幸福啊。」銀平說。 銀平大概忘卻了方才的恐懼了吧,他彎下腰身想去撫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將鏈條從右手倒到左手,讓狗躲開了銀平的手。銀平的眼裡映現了狗在移動。他想去緊緊摟住少女的腳,好容易才按捺住湧上心頭的這種衝動。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牽著狗,登上這條坡道,在銀杏樹蔭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這位少女吧!銀平腦際倏地掠過這一雜念,很快也就打消了剛才那個壞念頭。銀平心懷釋然。他有一種驕傲的感覺,恍如赤裸著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樣。少女將永遠地朝著上堤上的銀平所在方向,登上這坡道上來。這是多麼幸福啊。 「對不起。這只小狗很可愛,我也是喜歡狗的……只是,我討厭捉老鼠的狗。」 少女沒有任何反應。坡道盡頭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著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個男學生在土堤對面站起身子,走了過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學生的手,銀平一陣目眩,驚訝不已,原來少女是藉口遛狗到這兒來幽會的? 銀平發現少女那雙黑眼睛是被愛情滋潤才閃閃發光的啊。這一突然的震驚使他頭腦有點發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麼想在這清亮純淨的眼中游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游泳啊。銀平的心情交集著奇妙的憧憬和絕望。他無精打采地走著,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著蒼穹。 原來學生是宮子弟弟的同學水野,少女是町枝。宮子是為了祝賀弟弟和水野入學,把町枝也叫來觀賞上野的夜櫻的,這是約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來,町枝那一雙幾乎占滿整個眼眶的黑眼珠水靈靈的,閃爍著亮光,美極了。水野被吸引過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來時那雙眨巴著的眼睛啊。」 「那時的眼睛該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會的。」水野不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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