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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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町枝沉默不語,把手鬆開。宮子已經好幾年沒有同女朋友手牽著手走路了。 富於和水野經常見面。這天晚上她的視線幾乎被町枝吸引過去。她一見町枝,就勾起綿長的憂愁,仿佛想要獨自走向遙遠的地方。即使在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過,恐怕也會回頭久久地凝望著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蹤宮子也是出於這種奔放的感情嗎? 廚房裡傳來了掉落或倒下陶瓷器的聲音,宮子才蘇醒過來。今晚老鼠又出來了。是不是起來到廚房去看看呢?宮子猶豫不定。好像不止一隻老鼠。也許有三隻。她覺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濕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後披散的頭髮,悄悄地抑制住那股冰涼的感觸。 有田老人心胸鬱悶,激烈地扭動著身子。宮子蹙起眉頭,心想:又來勁了。遠遠地躲開了他的身子。老人經常被惡夢魘住。宮子已經習慣了。老人像行將被勒死的人,肩膀上下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麼,重重地打了一下宮子的脖頸。呻吟聲一陣緊似一陣。把他搖醒就好了。可是宮子將身子繃緊,紋絲不動。她心頭湧上了一縷殘忍的思緒。 「啊!啊!」老人一邊喊叫一邊揮舞著手,他是在夢中尋覓宮子。有時候,只要他緊緊摟住宮子,無須睜眼,也會平靜下來。但是,今晚他自己的悲嗚,把自己驚醒了。 「啊!」老人搖了搖頭,少氣無力地貼近了宮子。宮子安詳地把身體放柔和了。每次都如此。 「您被惡夢魘住了。是做了可怕的惡夢了吧?」宮子連這樣的話也沒說。」然而,老人不安似地說: 「有沒有說什麼夢話?」 「沒說什麼,只是被惡夢魘住了。」 「是嗎。你一直沒睡著嗎?」 「睡不著。」 「是嗎。謝謝。」 老人把宮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頸項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著,大概是梅雨的關係哩。」老人羞慚地說:「我還以為我的喊聲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著,還不是要經常起來嗎?」 有田老人的喊聲,把睡在樓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媽媽、媽媽,我害怕。」車子膽怯,緊緊摟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兒的肩膀,一邊把她推開一邊說: 「怕什麼呢,不是老爺嗎。老爺才害怕呢。老爺有那個毛病,一個人睡不好黨啊。就是遊行,也要帶太太去,非常寵愛太太呢。要是沒有那個毛病,按他的年齡是不需要女人的啦。他只不過是在做惡夢罷了。沒有什麼可怕的嘛。」 六七個孩子在坡道上遊玩戲要。中間也雜有女孩子。大概是學齡前兒童,從幼稚園回家的吧。他們中的兩三個人,手持短木棒;沒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裝作拿了,大家弓著腰,佯裝拄手杖的樣子。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他們邊唱邊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著。歌詞就這麼幾句,翻來覆去地唱個不停,不知有什麼意思,與其說是在瘋吵戲濾,莫如說他們有一股認真的勁頭,潛心於自己的舉動。他們的姿勢越來越誇張,越發激烈了。一個女孩子踉踉蹌蹌地倒下去了。 「喂,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動作撫摩了腰部,又站起來,加入了合唱。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 坡道盡頭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綴滿新草,松樹不規則地散佈各處。雖然松樹並不粗大,但它的丰姿呈現在春日黃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畫在紙隔扇上或屏風上的棵棵青松。 孩子們從坡道正中,蹣蹣跚跚地朝映著夕陽餘輝的方向爬上去。儘管他們東搖西晃,但這條坡道,威脅孩子們的汽車已經很少過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了。東京的屋敷町何嘗沒有這種地方。 這時候,一個少女牽著一隻日本種小狗①,從坡道下面登了上來。不,還有一個人,是桃井銀平跟在這個少女的後面。但是,銀平已沉溺于少女而喪失了自己。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這是個疑問。 ①原文作柴犬,短毛豎耳卷尾的小狗。 少女在坡道一側的銀杏街樹枝蔭下悠遊漫步。只有一側林立街村。只有街村一側才有人行道。另一側緊挨柏油馬路,徒然屹立著一道石頭牆。這是一家大宅邸的石頭牆,沿著坡道綿延而上。戰前街樹一側是貴族的宅邸,內宅深廣。人行道旁挖了一條深溝,壘著石崖。也許是有點模仿護城河的形式。溝對面是平緩的斜坡,種植著小松樹。松樹也殘留著前人精心修剪過的痕跡。松林上方可以看見一堵白色的圍牆。圍牆低矮,聳著瓦頂。銀杏樹高聳,芽葉稀疏,不足以把枝頭掩蓋,其高度和方向迥異,在斜陽的輝映下,濃淡有致,嬌嫩得如少女的肌膚一般。 少女上身穿著白色毛線衣,下身是粗布褲子。卷起了灰色的蹭舊了的褲邊,露出紅色的格子,鮮豔奪目。疊短的褲子和帆布運動鞋之間,可以窺見少女白皙的腳。濃密波滑的黑髮披垂在雙肩上,從耳朵到脖頸白淨得出奇,實在美極了。她牽著狗鏈,肩膀稍微傾斜。這位少女奇跡般的魅力牽掣著銀平。光是紅色格子的疊邊和白帆布運動鞋之間看到的少女的潔白肌膚,就足以使銀平的內心充滿了哀傷,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殺死。 銀平回憶起從前故鄉的表姐彌生,回憶起他從前的學生玉木久子,如今他已經感受到這少女的腳跟也是不能靠近的。彌生肌膚白皙,卻暗淡無光。久子肌膚微黑,卻色澤凝滯。沒有這少女那種天仙般的風韻。再說,同彌生遊玩時的少年銀平,和接近久子時的主任教師的銀平相比較,現在的銀平落魄潦倒,心力已交瘁了。雖是在春日的黃昏,銀平仿佛置身在刺骨的寒風之中,衰萎的眼眶裡鑲滿了淚珠,登上了一小段上坡道,他便氣喘吁吁了。膝蓋以下麻木無力,已。追不上少女。銀平還沒有看見少女的臉。他想,至少要同少女並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談談狗也好。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且眼下就有此良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銀平張開右掌揮了揮手。這是他邊走邊激勵自己時的習慣。此刻喚起這樣的感觸:手捏著還有體溫的死老鼠,睜大眼睛、嘴流鮮血的老鼠的死屍。那是湖畔彌生家的那只日本硬①在廚房裡逮到的老鼠。彌生的母親對它說了些什麼,然後拍了拍它的頭,它就乖乖地放開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躍跳過去,彌生卻把狗抱了起來。 ①供玩賞和獵獲小動物用的一種小犬。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彌生撫慰著狗說。然後她命令銀平:「銀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銀平連忙把老鼠撿起,老鼠嘴裡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老鼠的身體還溫乎乎的,實在令人毛骨悚然。雖說瞪大眼睛,卻是老鼠的可愛的眼睛。 「快點扔掉吧。」 「扔在哪兒?……」 「扔到湖裡去好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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