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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平一直目送著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門口,他才離開逃跑了。銀平那雙醜陋的腳,仿佛在追逐著銀平自己。

  銀平曾推理:久子大概不至於把自己被跟蹤的事告訴家裡或學校吧。那天晚上,他苦於頭痛的折磨,眼簾忒忒地痙攣,不能成眠。就是睡著,也不時驚醒,睡不長久。每次醒來,他都用手揩去額上滲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後腦門的毒素沖上腦頂,然後繞到額頭,便覺頭痛了。

  銀平第一次鬧頭痛,是從久子家的門前逃出來,在附近的繁華街上流連徘徊的時候。在人聲雜遝的行人道正中,銀平站立不住,按著額頭蹲了下來。頭痛,同時還感到一陣眼花。像是街上響起叮叮噹當的中大彩的鈴聲。又像是消防車疾馳過來的鈴響。

  「您怎麼啦!」一個女子的膝蓋輕輕碰了一下銀平的肩膀。銀平回頭抬眼望瞭望,她似乎是戰後常出現在繁華街上的野雞。

  於是,銀平不覺間將身子依靠在花鋪的櫥窗上,免得妨礙過往的行人。他將額頭幾乎貼在櫥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蹤我吧。」銀平對女子說。

  「還算不上是跟蹤。」

  「不是我跟蹤你吧?」

  「敢情。」

  女子回答曖昧,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面應該接著談些什麼呢?女子卻停頓了一會兒,銀平等得有點焦急。

  「既然不是我跟蹤你,就是你跟蹤我嘍。」

  「怎麼說都行……」

  女子的姿態映在櫥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櫥窗玻璃對面的花叢之中。

  「您在幹什麼呢?快點站起來吧。過路人都在看呐。哪兒不舒服呢?」

  「哦,腳氣。」

  銀平張口就是腳氣,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腳氣痛得走不了路。」

  「真沒轍。附近有個好人家,歇息去吧。把鞋子襪子都脫掉就好嘍。」

  「我不願意讓人家瞧見。」

  「誰也不看您的腳丫嘛……」

  「當心傳染。」

  「不會傳染的。」女子說著,一隻手插進了銀平的胳肢窩裡。

  「喂,咱們走吧!」她說著倚靠在銀平身上。

  銀平用左手揪住額頭,凝望著映在花叢中的女子的臉。這時,對面花叢中出現了另一張女子的臉。可能是花鋪的女主人吧。銀平好像要抓住窗對面的一簇潔白的西番蓮,用右手撐頂著櫥窗的大玻璃,站了起來,花鋪老闆娘皺起她那雙細眉,盯視著銀平。銀平擔心自己的胳膊頂破大窗玻璃流出血來,便把身體的重心傾到女子這邊來。女子叉開雙腳站得穩穩當當。

  「要逃跑可不行呀!」話剛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銀平的胸口。

  「唉呀,好痛。」

  銀平挺痛快的。他不太知道自己從久子的家門前逃走以後,為什麼要輾轉來到這條繁華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間,他腦門變得輕鬆多了。恍如站在湖邊承受山上迎面拂來的習習涼風,頓時神清氣爽。這應是新綠季節的涼風。銀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鋪那面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灣結了冰的湖,湧上了他的心頭。那是母親老家的湖。那湖邊雖有城鎮,母親的故鄉卻是農村。

  湖上霧氣彌漫,岸邊結冰,前頭鎖在雲霧之中,無邊無垠。銀平邀請母親家血統的表姐彌生到結了冰的湖面上散步。不,與其說邀請,不如說是引誘出來的。少年銀平曾經詛咒、怨恨過彌生。還曾起過這樣的邪念:但願腳下的冰層裂開,讓彌生陷進冰層下的湖水中。彌生比銀平大兩歲,銀平的鬼點子比彌生多。銀平虛歲十一歲時,銀平的父親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親惴惴不安,要回娘家去。比起在優裕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彌生來,銀平確是更需要有些鬼點子。銀平初戀所以是他的表姐,原因之一也許是有一個秘密願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親。銀平幼年的幸福,是在同彌生漫步在湖邊小路上,雙雙倒影在湖面。銀平一邊凝望著湖一邊行走,思慕著湖面兩人的倒影將永不分離,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暫的。比他大兩歲的少女,約十四、五歲,作為異性,似乎要遺棄銀平。再說,銀平的父親亡故,母親故鄉的鄉親們都很忌諱銀平家。彌生也疏遠了銀平,公開瞧不起他。那時候銀平雖起過這樣的念頭:但願湖面的冰層裂開,彌生沉在湖底裡就好了。不久,彌生便同一個海軍軍官結了婚,現在可能成了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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