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花的圓舞曲 | 上頁 下頁


  「我不信。我總覺得乘船回來、在艙房裡的,是南條的遺骨,或是靈魂呀。」

  鈴子說罷,發現自己腳底下有座小墳,那嶄新的大理石碑上雕刻著百合花。

  「啊,多可愛啊!這是嬰兒的墓呀。」

  她把那束一直無意識地拿在手裡的花束,隨便放在這座墓前。

  在小小的墓碑前面,是一片用大理石圍起來的花圃。那裡不僅種有花草,還有掃墓者獻上的盆栽花木。

  「星枝早把花束扔到海裡去了。她不像我總拿在手裡到處走。南條的事,還有什麼可想的,倒不如扔在這座外國人墓前呢。」

  「是啊。」竹內漫不經心地回答,隨即邁步走到海角般突出的一塊花圃裡。唱讚美歌的少女們,打下邊的路回去了。鈴子坐在竹內身旁,說道:

  「在前些時候舉行的表演晚會上,師博,我曾和星枝約好,我們絕不同南條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跳舞了,也不去迎接他啦。只是由於師傅說要去接他,所以……」

  「唉,算了。」

  「我不相信他不跟師傅打招呼就能踏上日本的土地。」

  「他可能有他的考慮。也許發生了什麼情況吧。反正他的確乘『築波號』回國,並且已經上了岸,頂多在日本全國找找,沒什麼了不起的嘛。他搞舞臺表演這行,要躲藏也藏不住的。你一定要抓住他。」

  「我不願意。」

  「你不是和南條有過什麼約定嗎?」

  「什麼約定?」

  「在南條出國之前嘛。」

  「沒有。什麼也沒有啊。」鈴子認真地連連搖頭。

  「只是我送他到碼頭的時候,他曾對我說:在我回來之前,不論遇到多大困難,你也要繼續跳下去啊。就是說了這些。」

  「你應該守約啊。哪怕把我這個老朽扔到這種墳地裡,也要同南條一起跳啊。」

  「哪能呢,我哪能離開師傅。請您別說這種話啦!」

  「有什麼關係呢。學習藝術,比這還更無情呐。哪怕對父母兄弟,也得有見死不救的勇氣。要忘掉一般人情世故,首先要有自我獻身的精神啊。」

  鈴子久久地盯著竹內的臉。

  「師傅在說昧心話。」

  「你才是說昧心話呐。」

  「師傅是最心疼我的呀。」

  「那倒也是。這五年來,你不是日日夜夜一心盼望南條回國嗎?可是,一旦盼到了,又過多地擔心,怕被南條嫌棄,或者顧慮會嚇得縮成一團舞蹈不起來,乃至為了南條事先沒有通知乘什麼船回國這丁點兒事,也立刻咒駡他是什麼忘恩負義的瘋子,這不正是真心話嗎?」

  「是真心話啊。師傅難道不覺得南條太狠心了嗎?」

  「當然,我很生氣。」

  「可是,您還是來接他了。」

  「是啊。為了託付南條照料你們,我寧可忍辱前來。」

  竹內嘴上說得漂亮,心裡卻感到內疚,也有點寂寞。因為他打算把新近回國的南條迎來做研究所的助手,以便重振旗鼓,擺脫經濟拮据的困境。但是,眼下這種事是不會在鈴子的心中浮現的。她深受感動,點點頭說:

  「嗯,我完全理解師傅的心情,所以我更加遺撼了。」

  「對那樣的事是用不著想的。你要死心塌地幹下去啊。」

  「那麼怎樣辦才好呢?」

  「你曉得的嘛。要緊緊抓住南條,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在西方學會的所有本領學到手,以壓倒他的全副生命力的氣勢,把他征服!這大概是一種報仇的辦法吧。倘使南條真的背叛了我和你,倘使他是個不道德的人,那麼你也會由於這種不道德而跟他同歸於盡,如果你愛他的話。這樣一來,你就沒什麼可遺憾的了。骨頭我來給你收拾。永遠毫無遺憾地活下去,這也許就是藝術的根本。你思念南條整整五年,如今卻為這區區小事使純真的愛情淡薄,豈不前功盡棄了嗎?」

  鈴子聽著聽著,不禁潸然淚下。

  竹內道出了一句與年齡不相稱的真心話,興許是出於對年輕一代的嫉妒,對逝去的青春的悔恨,也是對鈴子的愛情吧。可是,察覺到這些話對鈴子自然會引起反響的時候,他霍地站了起來說:

  「南條縱然忘恩負義,人們也肯定會給南條的舞蹈喝彩的。」

  鈴子被迷住似的抬頭望著他說:

  「您寂寞吧,師傅。」

  「就說你吧,哭,也是為南條的呀。」

  「不。我聽了師傅這番話,不知怎的感到寂寞。」

  「請你不要介意。」

  「話雖如此,我從未想到會被師傅這樣冷落。」

  竹內驚訝地望著鈴子,卻又若無其事地說:

  「友田的家就在這附近吧。」

  「唔,星枝大概已經回家了。」

  「順路去看看怎麼樣?」

  鈴子默默地搖了搖頭,站起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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