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河邊小鎮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在昏暗的房間裡

  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是陽光明媚的晴日,溫度猛然上升,就好似初夏一般。一會兒又是雨天,冷得人們只好穿上外罩或者毛衣。

  但是,不論是雨天還是晴日,花匠店旁的獨立房屋的擋雨窗都不曾打開過。陽光、聲音都被遮隔在外面。達吉在這間昏暗的房屋裡已經與死神搏鬥了幾天。

  儘管痛苦之極,但達吉的意識似乎仍是十分清楚。他那執著的視線不斷地追尋著房子。為了達吉的這種目光,房子休息的時間變得更少了。

  伸子和加奈子不忍心看著兩個人的可憐之狀,在屋子裡時總是輕輕地走路,小聲地說話。晚上她們也是老老實實地準時回來。達吉的病情時時發作,使她們也無法安心入睡。不過,達吉和房子的情況過於悲慘,而且十分緊迫,伸子他們也就顧不得自己的生活不便了。

  「房子,讓我稍稍替替你吧。你也睡一會兒。你再這樣的話,也要病倒的。」

  加奈子說。

  「對啊。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讓加奈子替替你吧。」

  伸子也附和著說。

  「房子,看你那憔悴樣兒,瘦得光剩眼睛了。是不是吃不下東西?」

  加奈子又道。

  「不過……」

  房子欲言又止。

  「我……沒關係。」

  她想說「死了也沒關係」,但「死了」二字卻沒說出口。房子的確是這樣想的。

  達吉的病是因為救助房子時所受的傷引起的。這使房子內心極度痛苦,同時也加深了她與達吉悲涼的愛情。當她看到在痛苦掙扎中仍然依賴著自己一人的達吉,心頭湧上一種如似母親又似姐姐的感情。在她疲憊的腦海中,達吉和在她的看護下死去的幼小的弟弟重疊起來。望著達吉,房子仿佛看到了幼小的和男的幻影。她眼前一陣眩暈,達吉又好像變成了義三。房子的心跳個不停,久久難以平靜。

  她心裡怦怦地直跳,就好像心裡放著一隻小鳥。

  房子不停地觸摸著病人的手腕。否則,她就會感到陣陣的不安。當達吉病情發作十分痛苦時,房子又振作起精神,撫摸著,按壓著達吉的身體。說是按壓,但是由於房子體單力薄,在別人眼裡,她也不過是在抱著達吉,被痙攣的達吉晃動著。

  由於不斷地發作、痙攣,達吉消瘦了許多。他頭髮蓬亂,鬍鬚也比平日長得快了不少。臉上顴骨顯得十分突出。

  「我覺得經我看護的病人都會死的。」

  房子離開達吉的身邊,請加奈子幫她梳理著頭髮時,小聲地低語道。說著,眼眶裡淌出了淚水。

  「小和那時就是……」

  這一天從早晨起,病人顯得意外地安靜。達吉渾身是汗,睡得很熟。

  房子松了一口氣。她一邊為達吉擦臉,整理頭髮,一邊道:

  「看來,他有救了。」

  忙完了,房子感到有些發困,打起瞌睡來。她弓著身子,頭埋在兩膝之間。加奈子扶著她,讓她躺在了榻榻米上。頃刻之間,房子便睡熟了,好像是什麼東西將她誘入了夢鄉。

  在睡夢之中,房子仿佛看到了一個金色的圓在浮動,似達吉又似義三的黑影影影綽綽地出現在那裡。

  有人輕輕地搖了搖房子。房子從夢中驚醒。

  「啊。我,有人叫我?」

  房子脫口而出。此時,她發現屋裡情況非同尋常。她心裡猛然一驚。

  醫生來了。達吉在痛苦地呻吟著。伸子側著臉,用力地按壓著達吉。

  「對不起。」

  房子慌忙走到近前,望瞭望達吉的神色。

  達吉臉部扭曲了。眼睛瞪得很大,眼球顯得十分呆滯。那奇異的痙攣侵襲到他的全身。

  醫生從胸部拔出皮下注射的針,一點也沒壓底聲音,就說:

  「心臟已完全萎縮了。」

  房子想:這麼大聲音,病人會聽到的。

  「今天一直沒有發作,我們還以為他轉危為安了呢。」

  加奈子望著醫生的臉,說。

  「他已經喪失意識了。他真能堅持啊……」

  醫生平靜地說著,並為病人號著脈。接著,他又為達吉打了一針。當他準備拔針的時候,注射處的皮膚附著針也挑了起來。

  加奈子她們明顯地感受到達吉的生命力已從體內消失。

  醫生又為達吉數了數脈搏。過了一會兒,他把達吉的手輕輕放下,低聲道:「不行了。」

  加奈子首先哽咽著不停地說:

  「阿達,阿達。你太可憐啦,太可憐啦。」

  原來打算只讓達吉在這裡住上兩三天,卻沒想到他卻死在這裡。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負擔。加奈子她們在無意之中被捲入了那難以預測的命運之潮中。

  送走醫生,伸子打開擋雨窗。事隔幾日,明亮的日光又照射到這間屋裡。

  「哪邊是北?」

  「院子是向南的。這樣就成。」

  加奈子答道。她們在講死者枕頭放置的方向。

  達吉的耳朵上殘留著小小的傷口。就是它,奪走了達吉年輕的生命。死去的達吉面部很美,就像溫柔的「偶人」一樣。痛苦已不復存在了。

  「對不起,對不起。」

  房子把臉貼在達吉的臉上悲傷地說著。她似乎忘卻了伸子和加奈子的存在。

  「是我讓你死的。是我……」

  房子渾身發抖,感到十分恐懼。她覺得達吉的死因就在自己。

  廊沿上照射著刺目的陽光。伸子把腳伸到廊沿上,深深地吸了口煙,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阿達的母親真是個薄情的女人。我給她去了電報。趁阿達有口氣,你來也好啊,可她呢……這女人有了男人就把孩子給忘了。」

  「人死真夠難的。生下來倒不費勁。」

  加奈子也不知是對姐姐還是對房子說道。

  「這兩者,要說簡單也都簡單。」

  伸子答道,「我可不想死。多沒意思啊。」

  「人死了,是不是要給他擦乾淨,再給他穿上白色的衣服?」

  「對啊。可有的人就沒有這種福氣。至於阿達嘛,我們盡可能為他做吧。加奈子,你去買花。現在沒有薑花吧?我挺喜歡那種花的。我去夜總會把阿達的朋友們找來。加奈子,走,咱們一塊走吧。」

  「房子,你洗洗臉,換換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漂亮些。等人來了,看到阿達是在這麼漂亮的戀人相守之下死去的,阿達是會成佛的。那孩子也是喜歡修飾打扮的嘛。」

  加奈子說。伸子也點點頭。

  「對啊。房子也夠不幸的……不過,還是好好打扮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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