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河邊小鎮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我還是覺得自己這樣做,對您不好,給您添麻煩了。我挺難受的。」

  「你想的太多了。自己喜歡的人在身邊,有什麼不好的呢?!」

  義三扶著房子的肩頭,把鞋連拉帶拽地脫了下來。

  「您喝醉了吧?您也喝酒?」

  「今天啊,是沒辦法。明天我們就要換醫院了,今天主任為我們開了個歡送會。對不起。」

  「好了,算了。」

  義三連著大衣把上衣脫了下來,又把褲子褪了下去,一頭躺在床上,穿著內衣就鑽進了被子裡。

  房子眼裡含著淚,為義三疊起脫下的衣服。

  她那美麗的眼睛中的淚水晶瑩放光,就像寶石似的。

  義三用力睜開困乏乾澀的眼睛,問道:

  「你不睡嗎?」

  「我睡。晚安。」

  房子在義三的枕旁施了一禮以後,到房間的角落換上剛才管理人的妻子借給自己的素淨的睡衣。那睡衣是管理人的妻子連同被褥一同拿來的。換著睡衣,房子想起來管理人的妻子端來飯時告訴自己的那些話。她告訴房子,這裡禁止住宿人員以外的人留宿;「栗田是個有前途的人」;栗田所得到的資助不是他舅舅給的,而是他的未婚妻、他的表妹給的。關上電燈,房子戰戰兢兢地鑽進另一床被子裡,低聲痛哭起來。

  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了。這樣太困難了。她感到孤獨、寂寞。她真想伏在義三的胸上睡上一覺,但又不敢觸摸義三的被子。不過,對於在貧窮、無依無靠的生活中長大成人的房子來說,能夠像這樣聽到義三酒醉後的鼾聲,已經是難得的幸福了。

  早晨,義三猛然醒來,卻發現旁邊的被褥已收拾得整整齊齊。

  房子把小圓鏡子架放在桌子上,正在用兩手不斷地揉搓著臉頰。前天晚上從「綠色大吉」的後門出走後她就沒有再回去。現在,她手頭上什麼化妝品也沒有。

  義三想喝些水,也想抽煙。

  「現在,幾點了?」

  「8點多一點兒……」

  「這可糟了。」

  義三想起來今天9點鐘和民子約好要在M車站見面。他猛地鑽出被窩。

  今天是第一次去這所醫院,他很想刮刮臉。他不願意過分地邋遏。就在義三急急忙忙做著出門的準備時,房子從樓下端來了早餐。簡單的早餐是兩份。由此可見管理人的妻子的一片好心。

  不過,義三卻沒有食欲,昨晚上的酒似乎仍然殘留在他的胃裡。而且,他也沒有時間去吃飯了。

  「今天我剛換醫院,不能去晚了。你就自己吃吧。」

  「您肚子要餓的。」

  「沒事兒。我經常這樣。」

  義三心神不定地穿著鞋。

  「我今天會很早就回來的。」

  義三把房子摟了過來,說道。房子臉上顯露著悲痛的神情。房子內心的孤獨是義三難以理解的。

  義三慌慌張張地剛要走下樓梯。房子拿著包盒飯追了上來。

  「你忘了帶這個了。」

  「噢,謝謝。」

  房子緊緊地跟著義三,邊走邊問:

  「我就這麼等著,行嗎?」

  「我會早些回來的。我回來後,跟樓下的阿姨好好說說,沒事的。另外,我千葉舅舅馬上就要搬過來了,醫院也要開始了。」

  義三上了私營電車,又轉乘國鐵,然後又換上私營電車,這才到了M車站。下車一看,民子穿著駝絨大衣已經等在了那裡。

  「真夠晚的。我都等了三輛車了。遲到十五分鐘啊。」

  「對不起,對不起。」

  民子再也沒有說什麼,快步走了起來。

  過了鐵路道口,正面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東京都立M醫院。醫院占地很大,裡面有好幾棟灰色的病房大樓。

  民子走在前面,彎下腰對著收發室的小窗口說了些什麼。

  第一天只是參觀了一下整個醫院的部門。

  門診病人很多。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腦子受到創傷而遭到社會排斥的人。

  到了這裡,那些陪同病人來的人似乎要比病人還要痛苦。

  冬天的太陽還掛在空中,義三就和民子踏上了歸途。邊走著,義三邊想,乾脆請民子照看房子一段時間。

  這「一段時間」就是義三通過國家考試,能掙錢糊口之前的那段時間。可是,這顯然太一廂情願了。

  義三心裡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暗暗自責。可是,又該怎麼辦呢?他真想領著房子到一個沒有人的童話王國裡去居住。

  民子一字也沒有提昨天晚上的事,還有房子的事。

  「我坐汽車回去。那樣,就不用走路了。」

  民子在M車站很隨便地與義三道了別。

  看來,民子從昨天晚上已從表面上割捨掉了她對義三的那份感情,又恢復了她與義三的朋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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