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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借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天氣暖洋洋的。

  迎著早晨的陽光,義三沿著河邊道路,向醫院走去。但是,他的思緒卻停留在剛剛分別的、留在房間裡的房子身上。

  臨出門時,房子一定要送他到這條路上。義三連連說著「不成,不成,你得藏藏」,硬是把她推進了屋裡。房子又把門拉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一隻眼睛,小聲地叫著義三:

  「大夫,那個……」

  義三回過身,沿著走廊又走了回來。

  「什麼事兒?」

  「絕對不能離開這個房間嗎?」

  「還是不出去為好。」

  「啊。」

  房子眼圈紅紅的,眼瞼與臉上泛著紅暈。義三發現後,便說:

  「對不起,對不起。這也是沒辦法嘛。到時候,你就出來吧。」

  義三一邊走一邊想起昨晚的事情,心裡直想發笑。房子太可愛了。

  昨天晚上,房子來時已經12點了,樓下管理人的妻子也睡著了。所以,沒有借到寢具。義三把褥子橫了過來,腳下部分墊上了坐墊。兩床被子也同樣被橫過來,蓋在一起,上面又壓上了義三的大衣和房子的短外套。

  「我不睡。」

  房子小聲說道。

  「那可不行。為小和守夜的那天晚上,你不是就睡著了嗎?」

  「那天是太難過,太累了。今天晚上就不一樣了。我就是一晚上不睡也沒事。睡著了,多可借啊……」

  可是,燈關上不久,房子穿著裙子、襪子就睡熟了。她大概是對義三太信任,太寬心了。

  義三有生以來第一次與自己的親屬以外的女性在這樣近的距離休息。他久久難以入眠。

  房子不打算再回「綠色大吉」了。她對義三說準備在女老闆在店裡時去取她的那一點行李。房子來依靠自己,義三感到特別的高興。同時,他又十分可憐這個無家可歸的女孩。

  剛剛離去不久的房子又在當天晚上12點返回到了自己的身邊,這是義三所沒想到的。義三感到十分驚訝,難道自己對房子的責任已經如此重大。房子充滿熱情的美麗的大眼吸引著義三,房子那纖弱的女性溫柔誘惑著義三。義三確實愛上了這個女孩。不過,房子今天就來到義三的身邊,無論怎麼講,還是顯得有點過早。

  現在,自己還在依靠桃子父親的資助。要是自己和房子在一起生活的話,那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久,桃子就要來東京了。義三卻在和房子一起生活,桃子又會怎麼看待自己呢?義三曾經請舅父的醫院照顧房子。可是,從現在起,兩個人就住在一起,這種請求是不是有些只顧自己了。舅舅和舅媽也不會答應自己的吧。而且,義三本身的潔癖,男人的自尊心也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的。

  義三的愛的喜悅上蒙著一層猶疑的陰影。

  這天,義三在醫院裡總是出神發呆。他真想早些完成工作,回到獨自一人無所事事地等待著自己的房子的身邊。

  但是,義三卻失去了自由。他心裡充滿喜悅,卻又無法表達出來。當他準備比平時早些下班時,小兒科的主任叫住了他。現在,義三和主任的關係變得很熟了。

  義三來到醫療部,主任正在和義三的夥伴聊天。主任那狡黠的眼神裡露出笑意。他突然向義三問道:

  「栗田君,能喝吧?今天晚上給你們搞個告別歡送會。從明天起,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每天見面了。」

  在座的每個人都顯得很高興。民子也在其中。還有另一個女住院醫也在。

  義三竭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為難。不能馬上回去,義三愈發想念獨自一人坐在宿舍房間裡的房子。

  一行人分乘兩輛出租車,不到三十分鐘便來到了澀穀。從熱鬧的大道走進一條小路,來到一家蠻像樣子的「料理店」。店裡已經安排好了小宴會,看樣子主任他們已經用電話預訂好了。

  在夥伴的勸誘下,義三一會兒啤酒,一會兒日本酒,接連喝了許多。菜上來後,大家不再熱熱鬧鬧地勸酒了。可是,義三卻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起身到結帳處打了個電話。宿舍管理人的妻子接的電話。義三請她轉告房子。

  「我有會,要回去晚些。請跟我房間裡的人打個招呼。」

  「您房間裡的人?她沒有名字嗎?」

  管理人的妻子開玩笑似的說。

  「要不要請她來接電話?」

  「不用,算了。您跟她說一聲吧。」

  「栗田,你屋裡的人,今晚上住這兒嗎?沒事吧?」

  「什麼沒事兒啊,大媽,有被子的話,借我兩三天。」

  「什麼,被子?!你知道宿舍的規定吧。」

  「我知道。知道才求您的嘛。那孩子無家可歸,就住兩三天……不給您添麻煩。」

  「真拿你沒辦法。」

  「拜託了。另外,我的晚飯就讓她吃了吧。」

  「行,行。」

  管理人的妻子笑了笑,也可能還伸了伸舌頭。

  義三在掛上電話的一瞬間,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厭惡。自己為什麼要用那種看不起房子的、故作與己無關的態度講話呢。這難道就是無聊的男人的虛榮、羞澀?為什麼不讓房子來接電話呢?

  主任的那桌上看樣子酒也喝得酣暢,時時傳來熱鬧的談笑聲。義三手剛放在拉門上,民子迎頭走了出來。

  民子也好像是稍微喝多了一些。她月牙形的眉毛向上吊著,眼圈紅紅地望著義三。

  「你真有點怪。整個一天都是坐立不安的。今天晚上不喝個一醉方休可不成。」

  說著,民子抓住義三的手。

  「喝個一醉方休。」

  義三桌上的那份菜被挪到了不喝酒的學生面前,不見了。

  「我那可愛的孩子出家了。」

  義三剛說完,不喝酒的學生便道:

  「讓能喝酒的傢伙吃了,多可惜啊。」

  「它就靠你了,可要善待它啊。」

  「放心吧,我會好好地把它吃掉的。」

  說著,那個學生把豬肉串塞進了嘴裡。

  義三的杯子裡、酒盅裡,剛剛喝空,又被斟滿,一刻也沒空過。

  「這回可糟了。」

  義三說。他喝著喝著,覺得昨天晚上的緊張感已雲消霧散了。他心情舒暢、浪漫放縱起來,並在心裡幻想著如何按自己的想法去塑造還是少女的、未經雕琢的房子。對房子施教也是他的樂趣所在。

  義三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興致勃勃地、愉快地交談著。領頭熱鬧的一位唱起了幼時的歌曲。沒想到,他唱的是很久以前的武島羽衣的《花》。接著又唱起《桑達盧西亞》、《海濱之歌》,繼而又是黑田小調。有的人還隨著歌聲跳起舞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民子來到義三的左邊,坐了下來,再也不曾離去。義三右邊的學生酒一入肚便變得十分憂鬱,糾纏著義三,大談起人生的虛無來。義三不斷地摸著臉,就像要禪去掛在臉上的蜘蛛網似的。

  「你對這位幸福的、充滿理想的人,講這些,那不是找錯門了。」

  民子把身子探到義三面前,和那個學生侃了起來。

  「你的這種虛無,也不過就是熱情不夠,也就是不敢和大家唱歌罷了。」

  「不敢和大家唱歌,這不也是挺好的虛無嗎?!」

  「這叫什麼,酒醉虛無?你連酒醉大哭都不會?」

  「對,我是不會。我倒是希望這個社會能夠喝醉了大哭呢。」

  離開了這家飯店,學生們又來到另一家酒館。接著,又喝了幾家。不知從什麼時候,最後只剩下了義三和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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