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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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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與拖鞋 聖誕節——25號這天下雨了。 明天就是星期日。清爽的東南風輕拂著藍天。空中仍懸掛著白色的月亮。 這天,房子的鄰居突如其來地要搬家離去。房子正在為她們幫忙收拾。 鄰居的三姐妹,最大的叫伸子。有人告訴伸子不要過分堅持自己的要求,應該適可而止。因為她們並不具備正當的權益,過分的話反而會吃虧的。老二加奈子,特別想馬上得到一筆錢。最小的則不願意老住在這間簡陋的小房子裡,想徹底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所以,到了12月份她們就到處去找搬遷的房子。 特別是加奈子,她對現在的那點工資十分不滿意。她有一個朋友在青梅線上的一個叫做福生的街鎮上在歌廳做舞女,平時總是顯得十分富有。這使加奈子這個年輕姑娘羡慕不已。當她聽說福生有空房子時,馬上就動心了。 就在房子的弟弟離開人世的兩天之前,她們三姐妹去了一趟福生,定下了房子。她們三姐妹好像都打算在歌舞廳當舞女。不過,最小的妹妹才14歲,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她由住在東京赤羽的親戚收留下來。 「對不起,房子。守夜、送火葬場,你那麼累,還讓你來幫忙……」 老大伸子道。房子搖搖頭,說: 「沒事,這還能讓我分分心……總是那麼呆著,心裡老害怕。不過,你們這麼快就搬走了。以後,我太孤單了……」 「明白,明白。小和剛死,讓你一個人孤單單的,我們也是放心不下的。」 「房子,要不你也和我們一塊去舞廳工作吧。」 加奈子試探著房子說。 「那個什麼,那地方有個叫卡薩布蘭卡的飯店,剛建成,就在車站旁邊。聽說,過聖誕節前夜時,T城一帶的夫人、小姐穿著老式的夜禮服,就像舞女似的,滿不在乎地向飯店的客人要小費……夠厲害吧。咱們可沒法比。不過,飯店還特別歡迎,特別的高興。我也想過得痛快些房子,你那麼漂亮,成天去數彈子店的彈子,太沒勁兒了。就憑你這雙眼睛,往歌舞廳一呆,那就像大鑽石一樣,光彩奪目。」 加奈子一邊聊著,一邊把有數的衣物放進包裹裡。 「有人問我,願意不願意在這兒的那所醫院工作……」 房子也不再隱瞞這件事了。 「那太好了。房子,你就一個人,沒有必要陪著我們去往海裡跳。」 老大伸子一邊用繩子捆著行李,一邊高興地對房子說。 昨天,負責千葉醫院事務的人也給房子送來搬遷費的支票。金額和鄰居姐妹的相等。這全靠伸子她們的交涉才得來的。為弟弟的葬禮,伸子她們也給房子幫了許多忙。 加奈子繃著臉問: 「這髒乎乎的小火爐,還有這鍋也帶走?」 「那當然了。要不然,到了那兒就得馬上去買的。」 最小的女孩正在往一個陳舊的正方形書包裡裝著西服和睡衣。學習用品和鞋已經包在包袱皮裡。 「光給你們添麻煩。還沒報答呢,你們就走了。」房子傷感地說,「守夜的那天晚上,和尚突然來了,真讓我吃了一驚。後來才知道是加奈子去叫來的。當時,我真是高興。」 「是姐姐讓我去叫的,她說要是不念經,小和太可憐了。那寺院才讓人吃驚呢。那個和尚是新制中學的老師。家裡有四五個男孩子。他夫人比我們穿得還要破爛。」 「那是叫『佈施』吧。三百日元是不是少了點兒。」 「不少。給他上的飯,他吃得可香呢。」 伸子對房子說。 到了下午,鄰居親戚的女孩來接最小的雪子了。那個女孩看上去和雪子差不多大。從外表看上去,她家的生活也並不富裕。 在等搬運公司的車來搬運姐姐們的行李時,雪子一直和那個女孩在正在建醫院的院子裡玩。 三姐妹的神色裡看不到任何分別的孤寂。她們似乎已經徹悟,習慣了人世中的離合聚散。另外,也許是因為她們都想徹底告別這種貧窮不堪的生活。 三姐妹走了。寒冷的冬日的天空上出現了豔麗的晚霞。高大的煙囪吐出的黑煙向遠處緩緩飄去。 房子的心就像上了箭的弓一樣繃得緊緊的。 弟弟死後不過三天,這裡的小屋生活就要結束了,就像打開的扇子被折斷了一般。 房子要去義三那兒告訴義三她要在他身邊工作。要是這能成為現實,那該多麼幸福啊,她想。 房子仔細地洗了洗手和臉,又對著梳妝鏡打扮了一下。臉上塗上胭脂後,房子好像變了個樣子。她塗了擦,擦了塗,忙碌了一陣。 她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奶白色毛衣的肩部和胸部,似乎要撣掉上面的灰塵。 房子雙手合十,對著用白布裹著的骨灰盒,說了句「我去去就回」,然後便穿上短外套,蹬上紅色的木拖鞋,向河邊道路走去。 房子去領福利補貼金時,都要經過義三住的公寓。所以,從這所建築剛剛建時,她就很熟悉這一帶。有時碰到擲球的學生把球扔偏了,她還幫他們撿拾過。 一個女人來到收發室。她告訴房子義三的房間後,又補充了一句: 「他生病了,一直沒上班。」 房子心裡不禁一驚。會不會是那奪去了弟弟生命的可怕的流感傳染給了他。房子心裡發沉,一陣慌亂。 義三房間的門打開了兩三寸,正在通風換氣。 房子立在門前,定了定神。 門前脫鞋用的水泥地面上整齊地擺放著一雙褐色的翻毛高跟鞋。 房子知道屋裡有女性的客人後,突然感到十分沮喪。 「對不起。」 她叫門的聲音很小很小。 房子把臉靠近門的縫隙,想再叫一遍。可當她看到裡面坐著一個穿著灰毛衣的年輕女人,她的臉幾乎貼著躺在那裡的義三的臉上時,便離開了那裡。 房子覺得自己全身的血似乎停止了流動,繼而又沖湧起來。她沒有空暇考慮任何事情。她只是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自己不該來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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