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河邊小鎮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


  ¤女人味兒

  民子感到有些不同尋常,急忙脫下高跟鞋,走進屋裡。一進屋,她馬上打開了電燈開關。

  她眼前浮現的是憔悴的、閉著雙眼的義三的面容。

  「栗田,你怎麼了?」

  民子把臉湊到栗田近前,一眼便看出義三病情不輕。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把手放在義三的額頭摸了摸。

  「謔,體溫真夠高的。糟糕透了。栗田,你肯定是硬撐著來的。真是個傻瓜。你還是個醫生呢。」

  義三似乎仍在昏睡之中。

  也許,他剛才那句「我正等著你呢」也是無意識之中冒出的囈語。

  不過,民子現在已經顧不上想這些了。她把買來的那包東西和手提袋堆到屋角上,便站起身來準備做些什麼。

  她一隻腳剛放進高跟鞋裡,樓下的那位主婦就拿著火星四濺的火引子走了進來。

  「啊,太好了。謝謝。您要是有那種能產生蒸氣的東西,就借我用用。另外,這附近要是有醫生,馬上就能請到的話,請您幫忙快點兒叫一下。」

  「行。」

  那個主婦應了一聲。可是,她仍然不著急不著慌地把火放在火盆裡,說:

  「他昨天傍晚一回來就躺下了。我也不清楚他是怎麼啦。光聽到他呼嚕打得挺響,我還以為他是吃了安眠藥睡覺的呢。他本人雖說是個實習的,那也是醫生嘛……」

  「那不是打呼嚕,是肺呼吸困難的聲音。這是嚴重的感冒,是肺炎症狀。請快找醫生來。」

  「好。」

  民子的樣子把主婦嚇得夠嗆。那主婦趕緊走了。

  樓下的電話聲傳了過來,醫生好像已經出診去了。民子想請自己醫院的值班醫生來一下。但轉念一想,那位主婦正在打電話催呢,還是再等開業醫生一會兒。

  民子小心翼翼地把窗簾拉上,又從樓下取來水。然後拿出白色的金黴素藥片,並用手指碰了碰義三的面頰。

  真沒想到從醫院藥房剛買來的這藥竟會這麼早就發揮了作用。這簡直是上神安排的命運的奇跡,絕非醫學可以做到的。

  如果自己再休息一兩天不去上班,如果主任沒有說義三好像感冒了,如果自己沒打算和他過個愉快的聖誕節前夜,那麼他就說不定會……

  上帝的安排難道不是愛的洗禮……在聖誕前夜的洗禮?自己完全可以去更加熱鬧的地方,可卻總放心不下他。

  「栗田,栗田。」

  義三像醉漢一樣,目光呆滯地望著民子,說:

  「啊,是井上小姐啊……」

  「你能認識我,太好了。來,把這藥吃了。你生病啦。」

  民子把白藥片湊到義三乾澀的唇邊。那神情,那姿態就像是義三的姐姐或母親。

  義三像山羊似的動了動嘴唇,把民子手指中的藥片含進嘴裡。

  望著義三聽話的樣子,民子心中久久地湧動著女性的柔情。她把手放在義三的頭上,讓義三把頭稍稍側了一下。

  「沒有吸水管,能喝下去吧。來,好……」

  說著,民子把杯子的水喂進義三的嘴裡。

  義三用力喝完水,馬上又閉上了眼睛,喘著粗氣睡著了。這使民子頗為擔心。

  義三的臉上沾了一點水。民子拿出味道好聞的麻手絹,為他拭去水珠。

  屋裡暖和起來了。民子脫掉淺褐色的大衣,輕手輕腳地收拾起屋子來。

  「要是醫生來了,該多丟人啊。」

  來的醫生像個矮小的相撲運動員似的,長得胖胖的。

  「要是二戰前,這病可能就麻煩了。那大概是1937年或者1938年。我記得有個從外地來東京上學的年輕人,大學就要畢業了,結果得了肺炎,死掉了。那個年輕人結實得像塊大石頭,可一眨眼就沒命了。家裡的親人都沒趕上見他最後一面,現在有這個就沒問題了……」

  醫生說著,把白蠟狀的盤尼西林抽到注射器裡。民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醫生熟練的手勢。

  「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

  「栗田義三。桃栗三年的栗,田地的田,源義經的義,一、二、三的三。23歲。」

  「您說得真清楚……」

  醫生看了看民子的臉,說。

  「我還要再去看兩三家病人。您一個小時以後來取藥吧。」

  「我想把自己手頭上的這些金黴素先讓他吃了。您看……」

  「原來如此,可以。那就不用再開藥了。」

  醫生用臉盆的熱水洗著手,又接著對民子說:

  「早晨的空氣很冷,對病情影響很大。要多注意,別讓室內的氣溫變化太大。」

  「好。」

  「最近這段,一天我要走三十二家。一會兒就是一個新病人。工廠那邊,每天都有新病人等著你。真是讓人吃驚。」

  醫生騎著輕便摩托離去了。聽著遠去的摩托的聲音,民子決定今天晚上就呆在這間房子裡。她是第一次住在男人的房間裡。她為自己辯解,自己是作為醫生、作為護士留在這兒的。但是,這樣的辯解反而使她臉上發熱發紅。

  民子從學生時代就在愛著栗田。但是,在別人眼裡,她頗為理智,十分聰穎,性格爽直。人們都沒有把她作為女性來對待。所以,她也竭力隱藏起自己的愛情。另外,栗田清秀俊美,頗受女孩子喜歡。在粟田面前,民子總是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她也曾想儘量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這女性的愛情處理掉。

  另外,民子對戀愛還存在著一種恐懼。說穿了,這也是因為她擔心自己不可能獲得甜美的愛、難以將這愛持久下去。

  但是,今天,望著昏迷中的、像嬰兒一般熟睡的義三,她的愛沒有絲毫的躊躇猶豫,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羈絆,盡情地噴湧出來。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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