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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正等著你呢

  醫院裡,井上民子正在十分麻利地為主任做著助手。她身穿白色大褂,黑灰色的毛衣稍稍顯露在外面。

  民子鼻子下面有些發紅,大概是因為鼻子老流鼻涕的緣故吧。

  「栗田君也好像感冒了。昨天,他臉色可不好看啦……」

  主任對民子說。

  「是嗎?」

  「昨天,他替你為我當了一天助手。」

  「是嘛。」

  民子故意做出毫無表情的樣子,隨便應了一聲。但是,她心裡卻暗自決定從醫院下班後去看望一下義三。

  主任用手指揉了一下眉頭。大概是因為那兒有些發癢。然後說:

  「現在靠的不是醫生的醫術,而是新藥的作用。死亡人數減少了,病情也不惡化了。老人的肺炎也能治好。不過啊,日本就這麼一塊又狹小又貧瘠的土地,人口又不斷增加,老人壽命又在延長。這樣一來,政府的煩惱肯定少不了。幼兒和老人的高死亡率對於日本大有好處。這真是一對奇怪的矛盾。我經常琢磨,過去那種醫學不發達、人順其自然死亡的年代又該是什麼樣子呢?」

  「您說的順其自然的死亡是指什麼呢?這在醫學上是難以想像的。」

  「嗯。不過,那種讓人長生不老的醫學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醫學的終極目標是要消除人類的一切疾病。可在原始社會,再往後推上多少年都成,有過這樣的時期嗎?實際上,醫生為這目標越奮鬥,疾病不也就越多嗎?!」

  「就算病沒了,可還有戰爭啊。」

  「看來,這兩個都消除不了。不是有人講『預防戰爭』嗎?!這個詞大概是從預防醫學來的。可要從我們的角度,這種『預防戰爭』純粹是無稽之談。」

  「新藥所拯救的人數和原子彈所殺害的人數,到底哪個更多呢?」

  「推算原子彈將會殺害多少人,這算什麼學問?叫天文學,還是哲學。你計算計算,用它做篇學位論文……」

  主任微微苦笑了一下,說:

  「不過,如果我們從哲學的角度解釋人的疾病,那又會怎麼樣呢。也就是前天,栗田今年夏天救上來的那個孩子,就那麼一下就死了。耽誤了。盤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栗田君去他家看的。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要是在孩子的病情不重的時候,栗田君路過時,能去他家走走,那麼這孩子就會得救的,費不了多大的勁兒。從這種意義上講,或許栗田君有責任。但這責任又不應該由他付。這種責任是非神人難以知曉的責任。因為醫生不是神仙,他不會僅僅從人家的附近經過,就會知道裡面有病人。栗田君沒能偶然地去那家看看,所以也就沒能第二次救那孩子一命。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貧窮、無知的女孩沒能及時來醫院,耽誤了醫治時間,也未必就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什麼?那個孩子,死了?」

  民子摘下口罩,一邊洗手一邊想:自己不過休息了兩天,竟出了這種事。

  「流感之後,就該是麻疹了。昨天和今天就有六七個了。按說,天越來越冷了,這麻疹也應該很少了。不過,要是懷疑是麻疹,就得趕快打盤尼西林。那樣,效果還是很好的。金黴素治肺炎效果相當好。」

  「金黴素?」

  「藥房進了。就是製造成本太高。太貴了。」

  「多少錢?」

  「零售價每片得要二百五十日元。四小時一次,每次兩片,一天吃六次,對肺炎才有效果。我用它治過嚴重的咽喉炎症,療效不錯。」

  「您能不能給我十片。」

  「有人得肺炎了?」

  「那倒不是。我想隨身帶著。您不是說嗎,隨時都可能碰到那種非神莫知的責任嘛。」

  「那倒是。不過,你也很喜歡新藥嘛。我記得你以前也買了些別的什麼。」

  主任來到民子的旁邊,一邊搓洗著手一邊說。

  小兒科的小病人們的床頭櫃上擺放著栽有聖誕樹的小花盆,還有雪白的玩具熊、畫繪得十分逼真的玩具車等等。大家好像在互相競爭,顯示節日的氣氛似的。醫生們這兩天查房時都能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

  醫院今天好像也要為這聖誕節前夜準備些美味佳餚。

  「我小的時候,聖誕節只有那些天主教徒才過。可二戰後越搞越熱鬧了。現在的孩子好像更喜歡過聖誕節,而不太在意新年了。這熱鬧勁兒恐怕基督教徒也比不了。」

  主任笑笑。

  下午又來了急診,一天就這樣忙忙碌碌過去了。到了傍晚時分,主任的眼神中也顯露出疲勞的神色。

  「感冒要是還這麼流行的話,那些自己開業的醫生光出診就夠他們嗆的。我回家以後,也得跑上三四家,為鄰居看病。」

  民子從尼龍化妝袋裡取出乳液、小梳子,整了整短髮,又在手上擦了些油。爾後,便離開了醫院。

  民子沒有走那條行人稀少的沒有商店的河邊小路,徑直向車站大街走去。

  民子沒有覺得義三在家休息會有多麼嚴重。所以,她想去買些東西,為義三的拮据的聖誕節增加些歡快的色彩。

  街上有些商店不僅歲末大甩賣,而且還增加了擊打幸運球的節目。白球為一等,綠球二等,粉球三等,紅球四等。時而有人擊中,便會響起丁當丁當的鐘響聲。街路很窄,一旦有輛三輪摩托駛入,人潮便會湧動起來。

  民子在麵包店買了一斤白白的主食麵包、半磅黃油,又到肉店買了火腿腸、雞蛋、沙拉醬。最後又走進蔬菜鋪,買了生菜和一個小菜花。

  民子住在哥哥的家裡,平時從來不做飯。今天,買了這些食品,她立時覺得有一種做女人的喜悅湧上心頭,不覺得有些興奮。

  離義三的公寓只有一站。可民子還是決定乘車去、在站台上可以聽到那些專為聖誕節開業的小舞廳裡傳出的爵士樂聲。在每天傍晚的噪音聲中,只有這樂聲是樂隊演奏的。

  大和寮附近的許多房屋都被戰火焚毀了。民子走到大和寮前,發現每個窗戶裡都沒有燈光,裡面靜寂極了,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民子按了一下門鈴。一位中年婦女從黑洞洞的走廊裡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請問,栗田先生在嗎?」

  「嗯,在。在二層的左手第二個房間。他呀,身體好像不太舒服。」

  這位婦女大概正在燉著什麼東西,所以連民子的臉也沒看清,就轉身往回走去。

  義三的屋裡也沒有點燈。民子敲了兩下門,無人應聲。

  「栗田,是我。」

  民子說著,推開了門。

  「啊,我正等著你呢……」

  黑暗中,義三用足力氣,清楚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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