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河邊小鎮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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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三也清楚他們周圍的人的看法。在那些人看來,表兄妹自然的結合並不是什麼不幸的事情。 但是,今天讓他去陪伴桃子,這並沒有給義三帶來內心的躁動、心靈的震顫。他可以冷靜地去思考怎麼使桃子這個女孩高興、愉快,但同時又未找出合適的辦法。這對他來講,似乎是個小小的負擔。首先就是他沒有錢,如果什麼都讓桃子付費,那會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這也是他悶悶不樂的原因所在。 義三換上西裝,打開隔扇。明亮的陽光照射到屋裡。 舅母很舒服地靠在廊沿的椅子上,讓桃子給她拔白頭發。 「已經沒有了吧?」 「當然有。有一百根、二百根……要是心不在焉,那根本就數不清。」 桃子故意用話氣自己的母親,同時仍在母親黑黑的光潤的頭髮中揪起一兩根白髮,將其拔掉。 「秋天的天空多漂亮呀。東京也是一樣……」 舅母抬頭望瞭望天空。 「看著點。我這麼認真。您可不要心不在焉呀。」 桃子母女倆都穿的是短袖的緊身套頭衫。 桃子看到義三,便道:「又睡懶覺了。」 又微笑著接著說: 「我這兒在做點副業,不能跟別人說。我爸爸出去散步了。我們餓得前心貼到後脊樑上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呢。你快點去洗洗臉。」 早飯開得很晚。剛吃了一半,舅父來了客人。舅母今天有自己的安排,吃完飯後,也沒和正在其他房間會客的舅父以及客人打個招呼便離開了旅館。不知什麼時候,舅父也和客人一齊走了。 就這樣,明亮的房間裡只剩下了兩個年輕人。桃子在用她那細細的悅耳的聲音唱著四分之四拍的輕快的歌曲。 「……中秋月夜,月宮來使。張弓持矢,壁壘森嚴,誓衛公主。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英勇武士,身體乏弱。張皇之間,公主駕雲遠去。」 義三問: 「桃子,今天準備幹什麼?」 「這種事都是男人定的嘛。」 桃子停止唱歌,眼神顯得十分愉快。 「隨便走走吧。」 「掉葫蘆①?那葫蘆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呢?」 ①在日文中,此處的「隨便」與「垂掉著」諧音。所以,桃子才這樣打岔。 「那我們用魔術讓小鳥飛起來。」 「噢,你聽到了?!」 「是這個……」 義三從兜裡取出一盒「和平鴿」香煙。桃子接過來,仔細看了看。 「藍天上飛著金鳥。鳥銜著月桂枝……」 她把煙湊在高挺的鼻子邊,聞了聞名的味道。 「桃子,你知道這句話嗎?鳥飛方似鳥。」 「知道。人走……不對。就跟人生方似人的意思一樣嘛。」 「什麼?」 「沒想到?」 桃子站起來,把雙手放在頭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髮。此刻,桃子胸部的隆起顯得愈發明顯。 看上去,桃子並沒有化妝。但走到她的近旁,卻能感到微微的香氣飄溢。 看上去,桃子又小又矮。但當她站到高大的義三身旁時,你會發現她已經有義三肩頭那麼高了。 離開旅館,在去國電車站的路上,兩個人就像一對戀人那樣引人注目。這或許是因為秋高氣爽的星期天的緣故。 義三在車站買了去上野的車票。到了上野,那裡既有博物館,也有美術館的展覽,義三覺得更容易消磨一些時間。 電車開動後,一個身穿白衣的傷殘軍人胸前掛著募捐箱,用他那金屬制的前端彎曲的手扶著吊環在乘客群中走來。 傷殘軍人的傷痛——日本的傷痛似乎刺痛了車內每個人。但是,只有桃子一個人慌忙從紅手包裡掏出一百日元紙幣,放入了那募捐箱內。真是好心眼的孩子,義三想。 走出上野站公園方向的出口,義三看到路旁站著許多賣氣球的人。領著孩子遊玩的人群緩緩地湧到這條路上。 「天上有一輪白月亮。」 經桃子這麼一說,義三也望瞭望天空。 「在哪兒?」 「……誓衛公主,不可思議……」 桃子高興地像唱歌似的說道。 「拿我開心呢。還有鳥在飛呢。」 義三望瞭望桃子,說: 「去看畫吧。」 「去動物園。」 桃子大聲道,笑了笑又說: 「你是不是要說我是小孩,想說吧。其實,你要是說去動物園,我就會說去看展覽的。」 「那咱們就去看畫兒吧。」 「你說去看畫兒啦。那就去動物園……」 「故意搗亂。」 「好,動物園好。我已經十年沒去了。它能讓我想起小時候。」 「小時候?」 「就是戰爭之前的小時候。」 「噢。那一場戰爭就讓你成了大人啦?」 「就是沒有戰爭,我也不是小孩了。」 兩個人互相望瞭望,不由得笑了起來。桃子笑著躲開義三的視線,一本正經地說: 「你能不能帶我再去一次N町?」 「你對那條街產生了興趣了。」 「太少見了嘛。那麼窄,那麼亂,人又那麼多。要是住到那兒,反倒覺得孤零零的了。」 「在東京……也不光是東京。在二戰後的城市裡,像這種地方有的是。」 義三停住腳步,轉過身,用手指著那些低矮的屋頂說: 「那邊,叫貽屋橫叮,比N町更特殊、更不可思議。」 「可那兒和我毫無關係……」 桃子說,並突然用央求的目光望著義三。 「到了N町,回來時,讓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房間有什麼好看的呢……」 桃子又恢復了那歡快的樣子,縮縮頭說: 「肯定特別亂吧?」 「你是不是想看完動物園後順便再看看我那兒?」 「我是要好好地給你打掃一下人窩。」 「要是心不在焉地打掃,那可不成。」 「說什麼呢。我怎麼會跟打掃媽媽的房間那樣,打掃你的房間呢?」 義三不知說什麼好了,便道: 「行啊。我什麼東西也沒有,怎麼會亂呢。我那個房間只有榻榻米、房門,還有窗戶,毫無情趣。」 「那也行。我就想看看。」 這話語中充滿著愛,顯得純真,毫無羞澀。 來到動物園,看到鵜鶘那如提著粉紅包的嘴、尚未開屏的孔雀、被鎖在鐵欄之中的印度象、一動不動像工藝品般的爬蟲、還有狂叫不止似乎在為說不出人類語言而焦急的海驢、猴島上的猴、恩愛的長頸鹿夫婦……義三也覺得很是有趣。他的內心平靜了下來,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桃子的身上。 「聽說,我特別小的時候住的地方,晚上能夠聽到動物園野獸的叫聲。也不知在哪邊……也許被燒毀了。後來又有人在那建了房子,住了下來……」 桃子講著,頭幾乎都要靠在義三的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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