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河邊小鎮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節日之後

  本來要給桃子寫回信的,可是回信上還要寫「您所知道的那個地方的情況」,栗田義三覺得有些麻煩,心想索性再拖上幾天。結果,N町的八幡祭到了。就這樣,拖到了9月15日,又拖到了16日。

  往日的節日風俗在這所曾遭受戰火破壞的街鎮上又恢復了起來。身穿和式浴衣的年輕人和孩子們抬著轎子,拉著彩車,走街穿巷,熱鬧非凡。風吹到穿著和式浴衣的人們身上,已有些寒意了。

  房子所在的「綠色大吉」被轎子把入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狹窄的道路上到處是人,已經水泄不通了。

  一座打著「禦酒所」的招牌、裝飾著綠竹扶手欄杆的空店裡,站著些無所事事的男孩和女孩們。女孩子頭戴花笠,身穿長袖和服。男孩子穿藏藍色的短衣,頭上裹著新毛巾。抬轎子的男青年們顯得狂躁、陰鬱,也不知是因為來了情緒,還是由於過度的疲勞。人們在四處擠動著,爭吵著,整個街鎮處於一片騷亂之中。

  在街鎮的角落上,有座高架檯子。一位老人正在那裡表演祭神樂。但是沒有任何人肯抬眼去望望他。神樂的聲音也被街鎮上的噪音所淹沒了。

  八幡祭這天,剛剛到傍晚,夾著廣告的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撕掉節日期間活動的通知,四處張貼起他們的廣告來。有的廣告寫著:「幻燈會主辦西方方塊舞會,星期日2時在N小學舉行,歡迎隨時參加」,有的廣告則是「美國舊衣料展銷會,婦女會主辦,地點N教堂」。

  節日之後,桃子和她的父母來到了東京。他們是利用星期六、星期日再加上秋分之日這三天連休來的。

  當桃子給醫院掛電話時,義三正在手術室做助手。義三所負責的一個小病號因為查不清病因,所以醫生決定做手術檢查腸道。手術從這天下午開始。打開腹腔一看,原來是小腸套疊。醫生順便又給他摘除了闌尾。就這樣,十五分鐘後,手術就結束了。但是,由於小孩子體溫有些下降,再加上脈搏有些過快,所以義三又在病房觀察了一段時間。

  4點左右,義三回到值班室,發現桌上有張留給自己的條子。上面寫著「請到麻布江之村來。千葉和葉子」。

  「千葉和葉子的『和』不是多餘嗎?!」

  義三脫下白大褂,換上外衣,仔細地看了看這張鉛筆寫的條子,發現這個「和」字顯示出了桃子的智慧。這是在告訴他:桃子是和父母一齊來的。麻布的江之村是桃子一家人經常下榻的一家旅館。他們每次來東京都要住在那兒。義三也曾經去過三四次。

  義三出了醫院,坐民辦電車,轉國鐵電車,換都營電車,來到了麻布的旅館。

  江之村旅館的老闆原先是在日本橋開棉布批發店的,二戰以後,他把自己免受戰火毀壞的房子改辦成了旅館。這個旅館一點兒也沒有旅館的樣子,房子很大,院子卻是亂糟糟的。

  旅館所在的這一帶逃脫了戰火的毀壞,仍然維持著戰前的樣子。但走到大街上,卻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戰後景象。那裡有許多引人注目的洗衣店。他們的主顧都是住在這一帶的外國人。這些外國人都是佔領軍進駐後遷居而來的。

  義三被讓進屋裡,才發現只有舅母一人在家。

  「來了。」

  舅母笑著道。那神情就像昨天剛剛與自己分手似的,根本看不出是住在旅館內的客人。

  「您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晚上。」

  舅母仍是那麼美,那麼豐腴,那麼充滿生氣,絲毫也沒有久居鄉下的樣子。義三心裡暗暗感歎。

  舅母身材修長、皮膚白皙,穿起西裝來顯得十分合體、漂亮。也許是因為她是唱西洋歌曲的,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已經完全沒有了日本式的味道。譬如說,她對日本四季的節日活動、對日本孩子的慶典活動毫無興趣,甚至連邦樂①、歌舞伎也不甚了了。

  ①日本(古代)音樂。

  舅母在和舅舅結婚以前,曾經上臺表演過西洋歌曲,是個聲樂家。她十分珍惜那時的影集。影集照片裡的舅母和現在的舅母都顯得那麼年輕漂亮,簡直難以分辨她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義三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和舅母年紀相仿。但是,風吹日曬的勞作已使母親面部爬上了皺紋,腰已顯得弓了起來。每逢見到舅母,義三總要為她與母親之間的差異驚歎不已。

  舅父是母親的哥哥,在男人中間個子算是矮的。他可以說是個十分務實的「生活派」人物。

  舅父和舅母這樣一對十分不協調的夫妻,竟然生活得十分平和。這使年輕的義三總有些不可理解。

  「義三,你身上藥味夠大的。」

  舅母慢慢地向後仰仰頭,望著義三。

  「這不可能。我在醫院也不穿這身衣服。」

  義三揪起學生制服的胸部,用鼻子聞了聞。

  「有味的。那味已滲到裡面了。和桃子的父親一樣。當醫生就那麼有意思嗎?」

  「桃子呢?」

  「他們倆一直等你來,等不及了,出去了。我也是去看了看朋友,剛回來。」

  舅母用圓潤的、粉紅色的手指夾出一支煙來,讓了讓義三,然後點燃,輕輕吸進一口,又噴吐出去。

  「我看了看朋友,覺得要過就得到東京就來過。我的朋友是又教歌,又唱歌。她的丈夫是個畫家,聽說沒有分文收入。先別說人家幸福,還是不幸,人家說起來過得是充實。我真羡慕她。」

  「人家還在羡慕您呢。」

  「為什麼?」

  「我舅舅有收入啊。」

  「他倒是有,可我呢,又沒有工作,也沒有收入。我的日子就是靠給桃子講故事打發的。桃子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又好動,又嬌氣……她也喜歡音樂,可就是聲音細。那不成的。」

  義三默默地聽著。

  「我真想平平安安地把這孩子交給某個人手裡,譬如說……」

  舅母忽然用動情的眼神看了看義三的眼睛。

  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小跑的聲音。

  「我回來了……」桃子首先闖了進來。

  「噢,來了。」舅父也回來了。

  桃子那孩子般的嘴唇,高挺的鼻子,黑黑的眼睛都透露著笑意。

  「你來得真夠晚的。我們都等煩了,就到N町去了一趟。」

  桃子來到義三的身邊坐了下來。

  「上次那事謝謝你。其實還不知應該誰謝誰呢。反正,先謝謝你吧。我是先看的報紙,真嚇了我一跳。」

  「義三,你有那麼漂亮嗎?」

  桃子故意睜大眼睛看了看義三。

  「一下就被人家選中了,也嚇了我一大跳。」

  「這美男子也有不少類型。可就是沒聽說有刷牙美男子的。」

  「刷牙美男子,這也不錯。媽,義三說他是刷牙美男子。」

  「義三,桃子可真是喜歡那張照片。一會兒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來,一會兒又放回去的……我要是去她的屋裡,她就會藏在書下面。我還以為她準備收藏起來呢。沒想到她卻拿出去,參加了報紙廣告上的大獎賽。」

  桃子臉漲紅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我,照得那麼好,當然高興了。」

  「宿舍的人都拿我開心,叫我刷牙美男子呢。真有點讓人心煩。」

  義三轉開了話題,使桃子不至於過分尷尬。

  桃子蔫蔫地說:

  「我真擔心,以為義三一定會十分生氣的。你也不寫回信,今天也不來接電話……」

  「信是寫晚了,那是因為你讓我調查一下街鎮的情況。跟留作業似的,所以就拖了下來。今天是因為我負責的孩子做手術……我看到你的電話留言,馬上就離開了醫院。我才沒為那事生氣呢。我用那錢買了一雙鞋。」

  「鞋?刷牙的變成刷鞋的了?」

  「下次,你給我照張擦鞋的照片,我去買頂帽子。」

  「對,呢子禮帽。媽,給義三買頂帽子吧。還沒給義三買禮物呢。」

  「跟你開玩笑呢。」

  義三發現桃子的父母正在豎著耳朵聽他們的交談,臉上頓時有些發燒。他轉過臉來,向舅父問道:

  「N町亂糟糟的,熱鬧極了。您看了一定很吃驚吧。」

  「是夠熱鬧的。」

  舅舅點點頭,又說:

  「節日捐款,有的人捐得可真夠多的。看貼在那兒的名單,前面的盡是些捐五千、兩千日元的。」

  「還有這種事兒?您去醫院的用地看了嗎?在哪兒?」

  「就在河邊,你上班的那家醫院附近。近倒是有點兒近。不過從整個街鎮的佈局來看,那兒有家私立醫院也蠻好的……」

  「就是那個有鐵門的,長了好多草的地方。」

  桃子插嘴道。

  「要是在那裡邊建上棟小房子,再把那院子改成草坪,就可以讓我的朋友來玩了……可要是全建成醫院,就沒意思了。」

  「不過,那處舊房址,還有人住呢。」

  「爸爸,那個人可漂亮啦,是吧。不過,也挺嚇人的。她老盯著我。」

  「……是不是有個小男孩?」

  義三問。他似乎有些心事。

  「對,有。」

  「那門上還有牽牛花?」

  「牽牛花?那門上盡是些草,那就是牽牛花嗎?」

  義三心想,自己的感覺太準確了。

  同時,他還清楚地發現自己對那個少女一直在暗暗地關心著。他心裡不覺一驚,便向舅父問道:

  「醫院什麼時候建?」

  「準備就在近期建。可是,讓人發愁的是得把那兒的住戶全得趕走。」

  「這種事,也得你去辦?」

  舅母皺著眉頭,也參加到三個人的對話中。

  「雖說不是直接去辦,但也讓人心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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