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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黑色淺口皮鞋

  通向師傅家的路,直子已經好久沒走了。周圍的景致,就連每家院前的石牆、柵欄都使直子感到分外的親切。一家的石牆上露出了在風中枝葉搖擺的嫩竹,一棵粗大的裸樹高高地站立在嫩竹旁。說是裸樹,但直子抬頭望去,卻分明感到了它的枝幹上已吐露出了嫩芽。

  走進光介家的門廳,直子發現整個屋子的門都敞開著,屋裡靜得出奇,只能感受到穿堂而過的微風。天氣預報講,白天的溫度已達春天的程度,也許光介這是在引入陽光溫暖室內,靜候客人的到來。不過,即使如此,這一切似乎仍然隱藏著某種不祥。

  門廳裡只放著一雙黑色淺口皮鞋。

  第一間房間裡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擺放著洗衣店送來的男式襯衣。望著它,直子也感到很是奇怪。

  「有人嗎?」

  直子喊了兩三聲,但沒有人應聲。她又高聲叫了一聲。這時,光介從二樓走了下來。

  看到是直子,光介的臉頓時紅了,顯得很慌亂。不過,他以往那種悲苦的神色卻似乎一掃而光了。

  「請,請進來。」

  「其他人呢?」直子顯得有些猶豫。

  「看來,我還真該發一下通知。我這個人,對這些習俗什麼的一點兒也不懂。我原來想,到了四十九天做法事的時候,再請大家來為她祈禱冥福。沒想到,到了忌日,也有像您這樣來敬香的。」

  「……」

  「我這個人做什麼事都辦不好,真對不起。請進吧。」

  「嗯。那就讓我敬一炷香吧。」

  「請。骨灰盒在樓下的房間裡,照片掛在二樓呢。」

  「是嗎?!」

  「有人說了,這樣放太不合適……」光介微笑的目光充滿喜悅。對直子的到來,他顯得十分高興。

  「請到二樓坐坐吧。」

  二樓走廊裡有陽光的地方擺著桌椅。煙灰缸裡冒出縷縷青煙。

  「天暖和多了。看著那雪白的富士,也覺不出冷來了。從這兒,富士山看得真清楚。」

  直子抬頭望去,空中顯露著富士山的姿影。拉過椅子,坐下後,直子便看不到富士的模樣了。

  「您挺孤單的吧?」

  話剛出口,直子馬上意識到這句問話多麼無聊,不由得垂下了眼簾。

  「嗯。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我也不想在這兒再住下去了……」

  聽光介的語氣,就像一個死去了愛人的男人似的。

  「母親在世的時候,有些事我弄不懂。可她走了,卻讓我明白了許多。我這個人,怎麼也擺脫不了她這個故去的人。」

  一位老婦人送來了「焙制茶」。望著走下樓的老婦人,光介說:

  「這是我請來的日工,幫忙料理家務的。到了這種年齡,人太可憐了。今天她有事,要早點兒回去。她一走,就剩我一個人了。」

  光介平靜地說著。但直子卻感到心緒不寧。她神情不定地端起了茶杯,似乎有些口渴。光介換了一根煙點上,似乎在等著直子喝茶。

  過去來插花時,直子都是在樓下。她是第一次上二樓。二樓有兩間房子。光介的起居室拉門敞開著,可以看到裡面的大桌子,還有垂掛在壁龕上的師傅的照片。照片前有一座小香爐,稍靠邊上擺放著一隻白磁壺,裡邊插著白色和淺紅的玫瑰。

  直子突然想到似的說:

  「就在師傅去世前兩天,那天,我來學插花,我選了香豌豆和葉蘭,使用了三片葉蘭。師傅看到後,甩開了一片,讓另外兩片形成擁抱狀。葉子的深綠配上可愛的鮮花,讓人覺得就像是『立偶人』似的。」

  「嗯。」

  直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經心說出了「擁抱」這個詞,連忙又轉了一個話題:

  「那天師傅挺精神的,可……她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呢?」

  「她那個人有病從來就不說……聽醫生講,她當時頭一定很疼。」

  直子點點頭,隨後便把視線移向壁龕上的師傅的照片。光介望著直子的側臉,說:

  「直子小姐,你從英夫那兒聽說過我和母親的事兒了吧?」

  「……」

  當直子將視線從師傅的照片移向光介時,她才發現隔壁的房間的拉門是緊閉著的。直子憑直覺感到裡面有人在。

  「我1歲零8個月,還是個嬰兒時,是母親把我要來的。當時,我剛剛會走路。當然,我一直以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覺得我不是她親生的,反而格外地愛護照料我。後來,母親再婚了。當時,我內心的嫉妒簡直近似病態。這也許就是因為我們不是親母子。當時,我動不動就發脾氣,特別地粗野,性格完全扭曲了。那時的影響至今仍然殘存在我的內心。」

  光介說話的時候,不斷地望著直子。光介的眼睛裡流露著苦思冥想般的神色。任何人,一旦接觸他的眼神,便會久久難以忘懷。直子避開光介灼人的眼神,說:

  「隔扇的事兒,我聽師傅說過。」

  「噢,是把隔扇砸壞了的事兒吧……當時,我覺得都是因為母親不好。我怎麼叫她,她就是不來。我想要是弄出聲響她肯定會來的,所以就『咚』地給了隔扇一下。可是光聽到母親細聲細語地說了句『就去』,等了半天也不見她的影子。我一生氣,就用力撞了隔扇一下,結果把隔扇給撞透了。當時我想反正也要挨說挨打,便什麼也不管了,把那隔扇毀得不成樣子。」

  「看到我學習成績下降、性格變得扭曲,為了我,母親和那個人離了婚,失去了一輩子的幸福。可是,幼小的我還覺得母親就應該離婚。後來我結婚了,母親嘴上說她這可就放心了,可事實上她在家裡安安靜靜地呆不住了。每天,她都顯得焦躁不安的,對兒媳婦也總是惡聲惡語的,我妻子總催我和母親分開過,可我又不願意讓母親一個人過。因為我十分悔恨,我覺得母親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直子覺得光介不僅是在講給自己聽,似乎還在講給另外一個人聽。於是,她的肩頭有些發抖。她仿佛感到旁邊的房間裡走出了一個女人,這女人此時正在悄悄地沿著樓梯往下走去。

  「她又是這麼死去的,更讓我後悔啊。」光介說到這兒時,直子突然用兩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顯出十分悲傷的樣子。

  「你怎麼了?我這麼說……」

  趁光介沒有走過來,直子連忙站起身來,走進掛照片的房間裡。抬頭望著照片,直子用香爐的火點燃了香,雙手合十,為師傅祈禱冥福。

  光介也來到直子的身旁坐了下來。直子覺得光介身上傳出一種使她難以馬上離開此處的力量。

  「我想從過去擺脫出來。」

  「什麼?」

  光介這意外的話語使直子感到不解。

  「我想把母親的死作為我今後生活的分界線。」

  直子沉默著,沒有說話。光介又講起了他的母親。

  「我四五歲時的事兒,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媽媽還年輕,我也很幼小,那時,我覺得母親很美。母親經常抱著我,我總愛玩母親的手掌。當時,母親的手掌那麼胖那麼柔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就問她這是什麼。母親說是肉啊。這種答案讓我還不滿足,我又問這是什麼,母親說不是說了嗎,肉。可是,我還不明白,就又問。就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後來,母親突然把我從她的膝蓋上推了下去,說你這討厭的孩子真瘮人。我嚇得哇哇地哭了起來。」

  直子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感到光介很可怕。

  「當時,你父親還健在吧?」

  「對。」

  「你還記得你父親嗎?」直子問道。她似乎在避開光介母親的話題。

  「模模糊糊地還記得。」光介無精打采地說。

  「我記得母親和以前那個父親關係挺好的。以前那個父親是個很善良和藹的人。」

  「他要是活著,就幸福了。」

  「我說的是我母親幸福。」

  直子沒有說話。她覺得光介的說法有些奇怪。

  春風調皮地猛地吹了進來。光介站起身來,關上了走廊的玻璃,又拉上了屋子的拉門。

  樓下門廳傳來了女人來訪時的柔和的聲音。直子立時感到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下來。

  吉日已在日曆上選好了。這一天是「先勝」①,所以儀式宜在上午舉行。新娘惠子必須提前兩個小時到達東京會館,在那兒化妝,更換和服。由於母親宮子要穿黑色禮服,直子也要穿著和服從家裡走,所以就定好由穿西裝、化妝簡單的千加子陪惠子早些離家。

  ①宜於辦急事、訴訟的吉日。

  雖然已經請好了幫忙的人,但宮子仍然摸黑就起了床,忙忙碌碌地準備起臨行前的家宴來。她做了惠子所喜歡的白醬豆腐湯、鹽烤綢魚……

  「直子,去叫你爸爸去。已經8點了。」

  直子起身喊了父親好幾次。

  高秋看到飯菜以後,說了句:

  「噢,對啦。」便走到門廳,擦起黑皮鞋來。

  直子也來到門廳,說:

  「爸爸,鞋待會兒我擦。您還是快點兒坐下吧……」

  「嗯。不過,你剛洗乾淨的手又要弄髒的。」

  「爸爸。」千加子大聲地喊道。

  「馬上就行。一會兒就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大家都很心急,但誰也沒有動筷子。

  千加子又起身來叫高秋。高秋在衛生間正在仔細地洗著手。

  「你們都沒吃呢。你們先開始不就行了……」

  「爸,姐姐要出嫁了。你是不是有點孤單啊?」

  「沒有。」

  當高秋好不容易坐下來時,宮子臉上顯出很掃興的樣子。

  「至少今天早晨,大家能利利索索湊在一起吃一頓早飯也好嘛……惠子不在了以後,咱們的早飯也要一塊兒吃啊。」

  吃完飯,已經沒有慢慢聊天的時間了。在千加子的催促下,惠子站起身來整了整尼龍長簡襪,道:

  「那我就走了。」

  「不是『我就走了』,今天早晨要說……」

  「要說再見?」

  宮子眼角頓時發紅濕潤起來。

  「也和你爸爸正正經經地告個別。」

  「怎麼告別?都說什麼啊?」

  「就說『這麼長時間』……」

  「這麼長時間……」惠子端正姿勢跪坐下來,等著母親下面的話。

  「少說那麼多沒味兒的話吧……」高秋說著,一個人先向門廳走去。

  「就說『我走了』,不挺好嗎?!」

  千加子大聲喊道。

  「喲,爸爸,你把我們的鞋也全給擦了。」

  「真謝謝您。」惠子拿鞋的手指尖顫抖著。

  直子幫著把新娘的婚禮服等一些大的行李裝進了車裡。

  然後,宮子和直子對著梳妝鏡,慌忙化起妝來。直子幫助母親拔掉了兩三根十分明顯的白頭發。

  「媽,你把這兒稍微染成褐色的多好……您要是和我姐一塊去,讓人家幫您穿和服就好了。要是那樣,我也能請美容師穿了。」

  「我那套和服太舊了。」

  「……」

  「還得謝謝今天的天呢。風雖然冷些,但也用不著穿冬天的大衣出門了。天這麼暖和不穿大衣也蠻像個樣子的。我現在是要什麼沒什麼。碰上這種事兒就算麻煩了。另外,那邊的親家又對咱們的衣服穿著挑得很。真讓人費心啊。」

  宮子從來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發過這種牢騷。她用力跺著腳,使新襪子能更合腳些。在別人眼裡,她似乎是在強壓著內心的怨氣。

  直子的和服也是借來的。

  高秋、直子和宮子坐上了接他們的車。高秋和宮子都默默地坐著。坐在父母之間的直子端詳著垂落在膝上的長袖上的花紋。

  此時,直子稍稍有些明白了。正是母親的不如意才使得她堅強起來。同時,這似乎也是父親的不幸之所在。

  「剛才姐姐告別時,就說了一句『很長時間……』,那後邊該怎麼說呢?」直子問道。

  「嗯,還真不好說呢。要是說『很長時間承蒙您的關照』,又有點彆扭。我看說句『謝謝您了』,也就湊合了。」

  「『我走了』就挺好。」高秋冒出了一句。

  「不應該說『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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