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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玫瑰

  國鐵電車快要到澀穀了。直子從車窗向外望去。傍晚廣闊的天際似乎貼著一片黑紙。那就是富士山。

  這種景致並非鮮見。只要大氣清澄,天氣晴朗,在東京鱗次櫛比的房屋的遠處總可見到富士山的影子。直子望著富士山,想起即將逝去的一年,心裡不禁升起漠然的傷感。

  (這兩年就像夢一樣過去了。)

  直子從學校畢業後打算只工作兩年,絕不多工作一點兒時間。「這兩年」就是這兩年。

  直子在學校時成績很好。她一開始就選擇了就業,畢業之前工作就已定下來,在三友銀行秘書科做事。

  姐姐惠子面部頗為引人注目,但穿上華豔的服裝卻不很協調。而文靜的直子卻恰恰相反,多麼華豔的色彩,多麼奇特的設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顯得十分合體。

  走出澀穀車站,直子感到大衣下擺處有些往裡灌風。天這麼冷,要是回到家裡,大概就不再想出來了。想到這裡,直子徑直向插花的師傅家走去。

  今天是12月份最後一個練習日,按計劃今天要學新年用的「盛花」。

  住宅區裡到處都停著私人的汽車。從後面傳來的腳步聲漸漸地走近了。那人走到直子的前面,停住腳步,回過頭,向直子笑了笑,又繼續趕路。

  「啊!」

  直子心裡一驚,向對方微微點點頭,臉上露出年輕姑娘的羞澀。

  原來來人是插花師傅的兒子光介。

  直子偶爾見過光介,但是同他從來沒有交談過。光介不主動與她攀談,直子這個女孩子也就不好與他打招呼了。

  光介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他的眼神甜美、溫柔,富於女性的溫情。來學插花的女學生們經常議論光介。對此,直子也有耳聞。

  ——聽說他結過一次婚,後來又離了。

  ——聽說他不是28就是29歲。

  ——聽說他不是師傅的親兒子。師傅的丈夫死後,師傅帶著光介這個養子又再婚了。可這個新丈夫和光介不和。結果,師傅又離了婚。

  即使在師傅的家裡,直子碰到光介,心裡也總有些膽怯。像剛才這樣讓光介走到自己前面,直子更是不敢邁步了。

  當街門沒關,大概是特意為直子留的。可是,屋門卻緊閉著。外面的地上只有光介的一雙鞋。

  插花操作都在客廳。與客廳相連的房間裡,鋪著一領花席,上面放著插花的材料,顯得清冷清冷的。

  直子在這裡選了長著苔蘚的松樹,又猶豫再三後挑了三枝黃玫瑰,然後回到客廳。

  師傅身穿藍色的結城織染的碎白點花紋的和服,上罩棕色短外衣,正在往一隻白色花瓶裡插山茶花和小桑蔓。

  直子雙手在膝前合攏,向師傅鄭重施禮。師傅轉過臉來,一邊還禮一邊說:「你來了。」

  「黃玫瑰……選得好。這樣,能插得高雅。你就插在這水盤裡吧。」

  師傅說著,從自己的身邊取出一個呈荷葉形的淺藍花器。

  「你把稍有些凹進去的部分當正面吧。」

  「行。請您指點。」直子低頭致謝後把插花的材料拿在手裡。

  她用小松樹作為主軸,又用心地修剪了作為陪襯的玫瑰。

  鮮嫩的花本透著冷氣,從指尖滲透到直子的全身。可是直子卻覺得面頰熱乎乎的。

  直子停下手時,師傅也定神看了看。

  「直子小姐總是那麼坦誠。」

  如果說人的內在性格都能從插花作品中體現出來,那麼插活一束花也絕不是一件易事。

  「你這擺法太亂啦。這麼好的玫瑰,要糟蹋了的。要把玫瑰放得挺直些……」

  三枝玫瑰經過師傅幾下撥弄,立時變得氣質高雅,豔麗多彩。

  「要學到這種程度,自己還差得遠呢。」

  直子頗為佩服地感歎道。

  「直子小姐,還練嗎?我看你今天像是有些累了。」

  看來,剛才自己還是應該先回家休息一下再來就好了。那樣的話,可能插得會多少好些。

  她平時總是竭力模仿師傅插花。所以,不論受到批評,還是得到表揚,她都同樣覺得不好意思。

  「你再重插一遍。」

  直子一個一個地仔細觀察著師傅插的形狀,同時將它們從劍山上取下來,放在自己膝蓋旁。

  她剛剛開始插,便不斷打起噴嚏來。

  「新年放在壁龕的插花,我看用大王松好。我給你準備一下吧。」

  「行。不過,我一個人可不成。」直子說。

  「那我30號去你家看看。」

  「那就麻煩您了。」

  「聽說,直子小姐家的大姐已經訂婚了……」

  師傅伸了伸腿,放鬆了一下,微笑著問。

  直子吃了一驚,師傅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

  「大概是上上周吧,我在電視裡看到了你姐姐。你姐姐長得真是漂亮。她要是結了婚,就不做這方面的工作了嗎?要是不做了,我覺得挺可惜的。」

  惠子說過,結了婚要是連自由、朋友都失去了,那她就不想結婚。

  英夫明確地表示了求婚,惠子的母親也見了英夫的母親,事情已經迅速地具體化。可在此時,惠子卻比以前變得乖僻許多。有時英夫來到惠子的家,惠子也會因為另有約會滿不在乎地就離開家。

  對直子、千加子,英夫仍如以往態度十分和藹。和惠子的母親官子,英夫也很談得來。

  三姐妹中處事最為謹慎的直子覺得,自己的姐姐儘管平時相當自信、自愛,但到了關鍵的時刻卻有些失去主見。

  看到姐姐的內心變化,真子想:用不了多久,自己也要面臨這種時刻了。

  整個家裡每個人都對英夫無可挑剔。可就是惠子這個當事人卻顯得有些猶豫不決,儘管當初就她最為主動。

  「也許姐姐變得有些捨不得自己了?」直子這樣想。

  師傅又親切地微笑道:

  「真山和我是親戚。所以,前幾天,我聽說英夫的親事時,覺得這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啊。」

  「原來是這樣。」

  直子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話了。

  正巧,師傅的女學生走進一兩個來。直子便借機把插花材料包在紙裡,站起身來。來到外面,道路已開始上凍了。直子沿著住宅的矮牆向前走著,後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竹島小姐。」

  直子在路燈下停住了腳步。

  光介手裡拿著直子的奶油色的手套趕了上來。

  光介的眼神顯露著他自身的美。直子卻害怕與這雙眼睛直接接觸。

  「謝謝。」

  直子低著頭,從光介手裡接過手套。

  光介同樣什麼也沒說,把手插在衣袋裡,縮著脖子轉身回家去了。

  手套是剛才挑插花材料時放在花席旁忘記了的。光介竟會知道這是直子的。這使直子很是高興。

  「天這麼冷,可自己卻把手套忘了。真夠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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