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彩虹幾度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
他那長長的鬍鬚和腮須配著氣色很好的圓臉。老人的臉色很美。白白的眉毛很長,與其說是一位僧人,不如說更像一位仙人。 他的長鬍鬚像少女的髮辮似的,從胸部直垂到肚臍附近。那編成辮子的白白的鬍鬚似乎閃著金光。 水原呆呆地看著,說:「你的鬍鬚編得真巧啊。」說著,用手勢比畫著編成辮子的鬍鬚。 「這是向阿伊努人學的。」老僧說,「前年去北海道的時候,阿伊努人教給我說,這樣不礙事。這樣的確很方便。」 聽到這話,不由令人想起把濃密的白髮系在腦後的阿伊努老人。 「完全成了一個土人,京都街上的土人。」老僧笑了,「我不喜歡光頭,看我的頭也……」 「這很好啊。」水原說。 「剃光頭本來自己就能剃得很好,得病以後手不方便了,就不能剃了。去理髮店,說你剃光頭收五十日元。在寺院的錢很缺的年月,花這錢顯得太糊塗了。」 老僧說著又笑了。 在長長的白眉下面,老僧的眼睛顯得炯炯有神,黑眼珠很大。這眼睛的顏色倒讓人覺得有些像阿伊努人,但是水原卻感到那心靈的澄澈。 「請問老師傅多大年紀?」 「噢——70歲了吧。」夫人答道。 水原說起京都的熟人,老僧有聽不清的地方。 「老師傅好像有點耳背吧。」 這話者僧聽到了,說:「什麼時候呢,那裡的跳板踩空了。跌到院子裡了。從那以後好像耳朵就壞了。有人說黃鶯在叫,自己聽不見了。可是,有一天早晨,一抽鼻子,黃鶯的叫聲不是又進耳朵裡了嗎?」 水原不由側耳細聽。 「現在黃鶯在叫呢。」 真的聽到了黃鶯的叫聲。 在寂靜中好像有菊枝走來的腳步聲。水原在側耳細聽以後,說:「來京都一看,見到處都是花,可是大德寺裡沒有櫻花,也不錯啊。這裡幾乎沒有吧。」 「因為櫻花會把庭園弄亂的。」老僧說。 「花落滿地,落葉也把庭園弄髒了。」夫人補充道。 老僧繼續說:「櫻花在寺院裡太鬧人了吧。大德寺的和尚在花裡高高興興的,也不成體統。」 老僧說,這裡只有一棵過去近衛公栽的稱做近衛櫻的櫻花。 水原一邊聽著,一邊在腦海中描畫著從松樹下的鋪石的路上走來的菊枝。 但是,那個女人已經有若干年沒見面了,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呢? 5.黑色的山茶花 一 京都的女人腿很美,嘴唇也很柔軟,也就是說肌膚很好。而水原之所以想起這個,是因為菊枝也是這樣。 水原在老僧的面前,想起了菊枝的柔軟的嘴唇。 那是像把男人的嘴唇吸住似的嘴唇,粘糊糊滑溜溜的,當水原觸及到菊枝那嘴唇的一刹那,立刻感覺到她全身柔軟的肌膚。 但是,水原咬過菊枝嘴唇的牙齒早就脫落了,現在的門牙是假牙。 菊枝的嘴唇也已經變硬了吧。 「老師傅,您的牙好嗎?」水原不由問道。 「牙?土人的牙是很結實的。」老僧讓水原看大鬍子裡面齊全的牙齒,「我就是像你所見到的這樣的土人。可大德寺的建築,戰後就像老年人的牙,晃晃蕩蕩,稀裡嘩啦,十年過去,現在連影兒都不見了。」 夫人也氣憤地訴說如今的孩子怎樣糟蹋寺院。她說棒球的禍害最為嚴重。 「天皇的國寶桃山鳥,也啪啪地被球打中,羽毛都打掉了,鳥也打死了。有的鳥連頭都不知被打到哪兒去了。」 「太殘忍了。」水原也說。 「戰後頹廢派的孩子,也都是些胡作非為的傢伙,盡情胡鬧,盡情搗亂,誰說什麼也不聽。他們非常錯誤地理解了自由。」 老僧的夫人圍著寬寬的藏青色帶碎白花的圍裙,像是從大原到京都市內賣貨的女商販。這位夫人也使用了「戰後頹廢派」一詞。 夫人說,棒球的球經常飛到庭院裡,孩子每次跳牆過來,都把瓦弄掉了。 為避免他們在寺院的庭院裡不管不顧地玩耍,在南邊修建了一個運動場。那鄰近的一個小寺的牆損壞得十分嚴重,聽說無法支付莫大的修繕費。 老僧說,過去門前的街上一般都住著為大德寺做事的人,而現在住進了從別處遷移來的人。他們的孩子對大德寺一無所知。 「汽車也嗚嗚地開進寺院裡來。和尚為圖方便,也搭乘汽車到寺院來。正門下面原有一根橫木,為了過車,現在把那根橫木都挪走了。」 老僧慨歎著寺院的荒廢,而其體格卻像春山一般。 「老師傅,只要想起那個分手的女人柔軟的嘴唇,就覺得可憐。」 水原真想這樣對老僧說自己過去的那個女人。 菊枝的頭髮並不紅,但眉毛的顏色顯得有些淡。眉毛好像色素不足,膚色相應地也就白皙。 也可以說,這淡淡的眉毛,美麗的腿,柔軟的嘴唇,反而更容易促使水原和菊枝分手。 因為這樣的女人性情寡淡,易於灰心。 後來,水原在京都也見過口形像菊枝的女人。嘴唇和牙床很吻合的口形有這樣的特點:牙床不大,也不凸出,說話時齒齦時隱時現,讓人感到那嘴唇的滑潤。 嘴唇的紅色淡而明快,水原懷疑其所塗口紅和東京女人的口紅顏色不同,而實際上是嘴唇的本色不同。牙齦和舌頭的顏色也是純淨的粉紅色。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