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彩虹幾度 | 上頁 下頁


  秋田犬被拴在狗窩裡,動物不能建造房屋。鳥能建巢,但比人類的建築自然。不要破壞和醜化自然。熱海街市的建築是醜化自然的標本吧。似乎已經無可挽救了。正如科學的進步增加了人類的悲慘一樣,現代建築增加了人類的幸福了嗎?這是值得懷疑的。這種懷疑,對水原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同時,當今的建築能否像往昔的建築那樣作為一種美留給後世,世界建築家心中也持有懷疑。

  但是,水原驚歎于女兒的裸體,這一美麗的人體是否居住在與之相稱的美麗的房屋之中呢?這種懷疑倏然而生。同時,自己也為這種懷疑而驚訝。

  作為建築家,似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美的東西,所愛的東西。

  即使水原本身也被燒得無家可歸,居住在臨時敷衍的房子裡。

  毋庸置疑,與女兒美麗的身體相稱的衣服、相稱的房屋,人類終究是製作不出來的吧。像動物那樣赤身裸體地在野外生存,那是神創造出來的美。建築的新的思考,某些方面的出發點也許時常源於此處。

  總之,建築家水原已經有幾年沒有和麻子一起洗澡了,現在考慮為美麗的女兒建造生活、起居舒適的房屋,飽含著父親的感情和愛。這房屋,麻子和誰在一起住,父親並沒有想。

  但是,和女兒在窄小的家庭浴池裡,總覺得有些不方便。父親在避開自己的身子的同時,產生了自己青春已逝的想法,像遺囑這樣的話,也是從這種想法中脫口而出的吧。

  父親先從浴池出來回到房間,見到桌子上有一小枝瑞香。這是女兒折來的。

  剛才,父親以為女兒一定會歡跳起來,但其實自己也是有點奇怪的。

  二樓的客人輕輕地唱著新內派「淨琉璃」《尾上伊太八》。三弦琴很好。所攜藝妓似乎不太年輕。

  麻子從浴池出來,面對著鏡子,父親對女兒化妝的姿勢也感到很新奇。

  「爸爸。」女兒從鏡子裡呼喚道,「爸爸對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哎?——」

  「爸爸對我說了些什麼,就帶我到這裡來了吧。我很不安。」

  父親默不作聲。

  「爸爸說的像遺囑那樣的房子,建幾座?兩座?三座?」

  「什麼?……」

  「如果為我和姐姐的話,那就是兩座,可是京都還有一個妹妹吧。」

  父親皺起了眉頭。

  女招待送來了可口的晚餐。

  麻子回到火盆旁,趁擺放菜肴的時候,低頭擺弄著瑞香。瑞香是短筒狀的花,外側粉紅中略帶紫色,那花的內側呈淡淡的粉紅色。這情景,父親也見到了。

  三

  晴朗的早晨,錦浦方向的大海閃閃發光。

  「半夜裡秋田犬叫了,你知道嗎?」父親說。

  「不知道。」女兒洗過澡,坐在鏡子前。

  「真不愧為秋田犬,聲音渾厚有力……」

  「是嗎?」

  父親又提起伊賀侯爵的話頭,說:「相鄰的侯爵曾經是貴族,其特殊待遇戰前就停止了。曾幾何時,驕奢淫逸,真有傷貴族的體面。但是,他想反正爵位和財產都要因戰敗而被廢棄和沒收,便為所欲為地把家產全部揮霍掉,現在好像有點後悔。」

  水原以前去看侯爵宅邸的時候,曾經被茶室式建築和茶室所吸引,不由回想起自己那時的年齡,而現在又住在相鄰的侯爵公府,便聯想起伊賀侯爵的過去和自己的生活方式來。

  建築家也遭受了原子彈爆炸、氫彈爆炸破壞下的命運。

  「拋離這個家,拋離那個家。」

  這一佛家語,此時在水原的頭腦中反復出現。

  水原他們走出椿屋,到街上散過步之後,乘上了去元箱根的遊覽大轎車。

  越過十國山,到達箱根山,見到了蘆湖。雙子山、駒嶽、神山上還存有白雪。

  從箱根街市去往箱根神社,在小杉樹林裡走著。水原對山中旅館的管家說:「這一帶的梅花已經開了吧?」

  「還沒有開。這裡和熱海的溫度差華氏十度左右。」管家答道。

  所說的山中旅館,是藤島財閥本家的別墅。

  宅第門口,有僕從候主處,有車庫和遊艇停放處。

  但是,他們被領進的房間卻出乎意料的簡陋。

  「真是山中小屋啊。是職員的宿舍吧。」水原說著,伸進被爐。

  只有紙拉窗,沒有玻璃窗,窗外有窄廊。入口和相連的房間是用新杉板門隔開的,原來大概是紙糊的拉門吧。

  到客廳去用茶,見到客廳好像是新建的樣子。一問女招待,才知道過去這裡曾經是西洋式建築,去年3月失火燒掉了。於是,水原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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