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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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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是否早就預感到自己會落到這一步?當初從波爾的包中悄悄拿出這瓶東西時,本來是打算扔掉的,可我卻把它藏到了自己的手套盒裡。只要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舉手之勞就可了卻自己的一生。一想到這裡,不禁讓我感到心寧。我把兩頰貼在暖烘烘的草坪上,低聲道:「我要死。」我的喉嚨眼裡舒展開了,突然間覺得心裡極為平靜。 這並不是由於劉易斯的緣故,早在十五天以前,那一大朵蘭花就已經枯萎,被我扔掉了,這件事也就了結了。在芝加哥時,我的創傷就已經開始癒合。我一定會痊癒的,我無法阻擋。是因為那些在四處遭受殺害的人們?是因為威脅著人們的戰爭?都不是。被殺死或自然死去,這兩者並無多大差別。人固有一死,而且死亡的年齡也大致相同,相差最多四十歲。所有這一切都與我毫不相干。倘若事物與我有關,那我就會感到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就不會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了。然而,就像我年滿十五歲的那一天發出恐懼的呐喊時那樣,死亡重又追逐著我。如今我再也不是十五歲的時候了,再也沒有力量逃遁了。呆不了數日,死刑犯就會在鐵窗裡上吊自縊。然而人們卻要我耐心等待數年!等待又有何用呢?我已經精疲力竭。人一旦到了精疲力竭的時候,死亡也就顯得不那麼可怖了。如果我能夠帶著對死亡的渴望死去,那就利用這個時機吧。 打從我踏上巴黎的那一刻起,這念頭已經持續了整整十五天了。羅貝爾在殘老軍人院站等著我。他沒有立即看到我。只見他邁著老人的小步,沿著人行道行走,我驀然想到:「他老了!」他朝我微微一笑,目光永遠是那麼年輕,可他的臉龐已經開始鬆弛,他將一直衰老下去,直到整個軀體都徹底變樣的那一天為止。此後,我不斷地閃出這個念頭:「他只有十年或十五年了,也許還有二十年。二十年,這是多麼短暫!他就要死去。他將在我之前死去。」夜裡,我常常驚醒,心裡在想:「他就要在我之前死去。」這天早上,他在跟亨利談話,他們都說必須重新開始。人從來就是重新開始,除此之外別無它法。他們制訂計劃,共同商討。可我在看著他的牙齒,人的軀體中只有牙齒最忠實。牙齒,人之軀骨裸露的所在。我看著羅貝爾的軀骨,心想:「他在等待著自己的末日。」這一時刻必將來臨。 也許會讓我們苟延殘喘一段時日,時間或長或短,但最終決不會饒過我們。我將看到羅貝爾躺在床上,面如蠟色,唇角掛著虛假的微笑,我將孤獨一人面對他的遺體。肩並肩沉睡在教堂地下室的石像,手挽手安息在骨灰盒上的夫妻,這是多麼騙人的假像啊!人們盡可以把我們的骨灰混合在一起。然而,我們的死卻難以混淆。整整二十個春秋,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在共同生活,可是不,每人都各自孤獨地生活著,囚禁在各自的軀殼之中。乾枯的皮膚下,血管慢慢變硬,肝臟受到侵蝕,腰板不再硬朗,連鮮血也變得蒼白,死神在各自的軀體之中無聲地漸漸成熟,最終將它與別的軀殼徹底分開。 我知道羅貝爾會跟我說些什麼,他已經對我說過:「我不是一個苟延殘喘的死者。我是一個活人。」他曾經把我說得心悅誠服。但是那時,他對話的對象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生命是生者的真實。我與死亡的念頭嬉戲,僅僅是與死亡的念頭嬉戲。當時,我尚屬這個塵世。如今,就不同了。我不再嬉戲了。死神已經來臨,它遮去了蒼穹的蔚藍,吞沒了過去,吞噬了未來,大地冰封,重又淪為虛無的世界。一個惡夢仍在永恆之中飄搖。那是一隻水泡,我就要把它戳破。 我支著一隻臂肘欠起身子,我看著這屋子、椴樹和正睡在搖籃裡面的瑪利亞。這一天與別的日子沒有差別,表面看去天空也是藍藍的,但是多麼冷清啊!萬籟俱寂。也許這片死寂僅僅是我心間籠罩的孤寂。我的心底已經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愛,無論對人還是對物。我過去常常暗自思忖:「世界是廣闊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僅僅憑活在人世是不足以享受人生的!」而今,我冷漠地望著這個世界,它已經淪為一個廣闊無邊的流放之地。遙遠的星際和數十億與我素昧平生的人們對我來說無足輕重!我只有自己的生命,惟有它是舉足輕重的,然而問題的關鍵正是它已經無關緊要了。我在塵世間再也看不出還有何事可為。我的職業,天大的玩笑!我豈敢阻止一個女人哭泣,強迫一個男人睡覺呢?納迪娜愛著亨利,我對她來說已經毫無作用。羅貝爾與我一起生活曾經是幸福的,可他無論與另外一個女人生活還是獨自度日也同樣會幸福的。「只要給他紙張與時間,他就什麼也不缺了。」 毋庸置疑,他不會沉痛地懷念我的。但是他這人生來就不善懷念,再說他自己很快就要入土。劉易斯曾經需要我,我心想:「無論是當初還是重新開始,都為時太晚了。」我給自己編造了許多理由,但是各種各樣的理由都棄我而去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側耳細聽,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沒有一聲呼喚。沒有什麼阻止我去取在手套盒裡等待著我的那只藥瓶。 我挺起身子,看了看瑪利亞。在她那張緊繃的臉蛋上,我瞥見的仍然是我的死亡。她總有一天會長到我這個歲數,那時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在睡覺、呼吸,她是多麼真實,她是未來與遺忘的現實。秋天就要來臨,她也許就要在這座院子裡或在別的地方蹣跚學步,萬一她呼喊出我的名字,沒有人會答應。我的沉寂將消融在世界的岑寂之中。可是她也許都不會呼喚我的名字,這樣,我之消失將是多麼完善,誰也覺察不到。這種空虛使我感到頭暈目眩。 然而,我還清楚地記得,生活有時就像集市一樣美妙,睡眠猶如微笑一般溫馨。在加奧,我們曾在旅館的露天座酣睡,拂曉時分,微風吹拂,鑽進蚊帳,床鋪仿佛一葉小舟,隨風搖盪。在彌漫著柏油味的輪船甲板上,只見一輪碩大的桔橙色的明月在埃伊納島後漸漸升起。密西西比河上,天地在水中交融,吊床在回蕩著呱呱的蛤蟆聲的院子裡搖晃,我看見頭頂上方星移斗轉,星光閃閃。沙丘的細沙上,穀倉的牧草裡我睡過,青苔、松針、帳篷、德爾斐的競技場、藍天當屋的埃皮紮夫羅斯露天劇場、候車室的地板、長條木椅、飾有天蓋的古床、鋪滿鴨絨的鄉村大床、陽臺、板凳、屋頂,我都曾棲過身。我也在人的懷抱裡安睡過。 夠了!每一件往事都勾起一陣極度的痛苦。我的心中負載著多少死者!相信天堂的小姑娘死了;認為書本、思想和她所熱愛的男子永存的少女死了;滿懷喜悅漫遊在充滿幸福希望的世界裡的年輕婦人死了;在劉易斯的懷抱裡歡笑著醒來的情女死了。她們全都死了,就像迪埃戈,就像劉易斯的愛;她們也同樣死無葬身之地。正是因為這一緣故才禁止她們獲得地獄的安寧,她們還仍然有著微弱的記憶,呻吟著呼喊安息。憐憫憐憫她們吧。把她們全都徹底地埋葬吧。 我向屋子走去,悄然無聲地從羅貝爾的窗前經過。他坐在寫字臺前,正在工作。他是多麼貼近!他又是多麼遙遠!只要呼喊他一聲,他就會對我微笑。接著呢?他在遙遠處向我微笑,這是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從他的生到我的死,不存在通道。我上樓回到自己臥室,打開了手套盒,拿出了小藥瓶。死神就在我的心間,我手中掌握著它。這只不過是一隻藍灰色的小瓶子。突然,它再也不威脅著我,而是取決於我。我緊握著小瓶躺在床上,闔上了雙眼。 我感到冷,可卻渾身冒汗,我害怕。有人就要把我毒死。這是我,這又不再是我。漆黑的夜,一切都十分遙遠。我緊捏著小瓶。我害怕。但是,我想傾注自己的全部力量戰勝死神。我一定能戰勝它,我一定能得到解脫。不然,一切將周而復始。我不願意。一切都將重新開始,我又將恢復一成不變的有條有理的思維,重將發現事物,發現世人,重將看到搖籃中的瑪利亞,看到無處尋覓的迪埃戈,看到從容不迫地向死亡邁進的羅貝爾,看到走向遺忘的劉易斯和恢復理智的我,這是維持秩序的理智。過去在後,未來在前,無形的光芒與黑暗相隔,世界在虛無中勝利地出現,我的心臟既不在芝加哥,也不在羅貝爾的遺體旁跳動,它在它該跳動的地方,在我的肋骨下,在心房跳動。一切將重新開始。我將對自己說:「我經歷了一次抑鬱的危機。」我像被釘子釘著似的躺在這床上,其原因一清二楚,可我卻以精神抑鬱加以解釋。不!我否定、忘卻、逃遁的已經夠多了,我撒的謊已經夠多了。我這一次要讓真理獲勝,這是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死亡勝利了,如今,它就是真理所在。只需舉手之勞,這一真理就可變得永存。 我睜開眼睛,天是亮的,但是黑夜與白晝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差異。我在岑寂之上飄搖。這是一種偉大的靜穆,猶如我兒時躺在鴨絨被上等待著天使把我帶走時那般靜謐。院子、房間悄然無聲,我也同樣,我再也不感到害怕。一切都同意我死,我也同意。我的心臟不再為任何人跳動,仿佛它已經不再跳動,仿佛所有其他的世人都已經變為塵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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