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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你父親,他對政治還沒有個夠,他還想重操舊業。」

  「確實應該幹嘛。」納迪娜說。

  她在唱片櫃前跪了下來,又開始折騰起唱片來。「對,」亨利心裡想,「迪布勒伊感到厭倦,為此他才蠢蠢欲動。」

  「我從來沒有像放棄政治以後這段時間裡這麼幸福過。」亨利道,「我無論如何再也不幹了。」

  「可這種消沉的狀況是可鄙的。」迪布勒伊說:「左派已經徹底四分五裂,共產黨被孤立。應該儘量想辦法重新組織起來。」

  「您想重新組建革命解放聯合會?」亨利以懷疑的口吻問道。

  「不,決不會!」迪布勒伊回答道。他聳聳肩膀:「我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我只是發現咱們目前處於一種尷尬的境地,希望能從中擺脫出來。」

  出現了一陣沉默。亨利回憶起類似的一個場面:迪布勒伊逼著他,他極力自衛,心想很快就要離開巴黎,遠走高飛了。但是在那個時期,他還覺得自己負有責任。如今他已經確信自己無能為力,從而感到自己是絕對自由的,無論我答應還是不答應,並不關係到人類的命運,只是關係到我自己的命運與人類的命運的聯接方式而已。迪布勒伊非要將這兩者混為一談,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反正我不加以混淆。不管怎麼說,這只涉及到他,只涉及到我,不關任何其他的事情。

  「我可以放張唱片嗎?」納迪娜問道。

  「當然可以。」迪布勒伊說。

  亨利站起身子:「我要去工作了。」

  「別忘了給那個人打電話。」迪布勒伊囑咐道。

  亨利穿過客廳,抓起電話。對方的那個人仿佛得意忘形,同時又戰戰兢兢,人們似乎感覺到他從那頭收到了一份急電,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立即傳達給收件人。「我兄弟給我寫信說:誰也不會做什麼,可我肯定亨利·佩隆能做點事。」他口氣誇張地說道。亨利暗忖:「寫一篇文章看樣子是逃不脫了。」他約定巴杜洛第二天在巴黎見面後,又回到椴樹下坐了下來。他那麼迫不及待地要馬上去意大利,原因就在此。在這裡,仍然還有信啦、來訪啦、電話啦,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他把紙張在面前擺好。唱機在放著弗朗克的四重奏,納迪娜正坐在窗扉大敞的窗沿上欣賞;蜜蜂圍著福祿考花叢嗡嗡作響;一輛牛車在路上經過,發出古老的聲響。「多麼安寧啊!」亨利暗暗在想。「為什麼非要逼他去過問在塔那那利佛發生的事情呢?地球上可怖的事情總是不斷,可誰也不會同時生活在地球的各個角落,終日掛記著異國他鄉發生的災難,卻又無法解救,這豈不是貪戀不舍的快樂①。我是在這兒生活,而這兒是安寧的。」他心裡想。

  他看了看納迪娜。她一副很不常見的沉思神態。平常,她很難集中精力去讀書,可聽起她喜愛的音樂來卻可以靜心地聽很久很久,每逢這種時刻,人們往往感到她心間仿佛降臨了一片酷似幸福的岑寂。「我必須讓她獲得幸福。」亨利暗暗發誓,「眼下這種惡性循環是應該可以打破的。」要讓某人幸福,這是具體實在的事情,如果您確實記掛在心,那要花去您不少精力。照顧納迪娜、撫育瑪利亞、寫書,這並不完全是他以前希冀的生活。從前,他以為幸福就是一種回避世界的方式。但是,聽聽這音樂,看看這住家、這椴樹和這桌上的手稿,心裡暗想:「我是幸福的。」這可非同一般呀。

  ①天主教神學用語,指本應排斥而竟陷入其中的邪念。

  亨利撰寫的有關馬達加斯加的文章於8月10日發表了。他在文章中傾注了自己的激情。非法處決主要證人、謀害律師、嚴刑拷打被告搞逼供。實際情況比他想像的還要可怖得多。這些事件不僅僅發生在塔那那利佛,而且在這兒,在法國,所有人也都是同謀。投票通過取消豁免權的議會是同謀,政府、最高法院和共和國總統是同謀,保持沉默的報刊是同謀,容忍這種沉默的千百萬公民也是同謀。「現在至少有幾千萬人知道了。」當他手中拿到這一期的《警覺》時,這樣自言自語道。可他又遺憾地想:「這沒有多大作用。」他對整個事件進行了詳盡的研究,始終掛在心上,是那麼仔細,那麼關切,到了整個事件與他個人休戚相關的程度。每天早上,他都在報上尋找那些報道案件情況的可憐巴巴的短訊,然後整個白天都用來思考。手頭那部短篇小說一時難以完稿。當他又坐在椴樹下寫作時,福祿考的馨香和村莊的喧嘩再也沒有以前的那種感覺了。

  這天上午,他正心不在焉地寫作,突然柵欄門口響起鈴聲。他穿過院子去開門:來的是拉舒姆。

  「是你呀!」他說道。

  「是呀。我想跟你談談。」拉舒姆聲音平靜地說,「你好像並不高興見到我,可還是讓我進去吧。」他補充了一句,「我要跟你說的事情你會感興趣的。」

  這十八個月來拉舒姆蒼老多了,眼睛下出現了兩道黑印。

  「你想跟我說什麼?」

  「關於馬達加斯加事件。」

  亨利開了門:「你跟一個卑鄙的法西斯分子有何相干?」

  「噢!別提了!」拉舒姆說,「你知道政治是什麼玩藝兒。一旦寫了那篇文章,那我就非得判處你死刑不可。那都是舊事了。」

  「可我記憶猶新。」亨利道。

  拉舒姆神態痛苦地看著他:「如果你真記恨我,那就恨吧。儘管你真的應該理解!」他歎了一口氣說道,「不過眼下,關係的不是你與我,事關解救一些人的性命。那你就聽我說五分鐘吧。」

  「我聽你說。」亨利朝他指了指一張柳條扶手椅說道。實際上,他早已不對拉舒姆感到憤怒了。那整個過去離他已經太遙遠了。

  「你剛剛寫了一篇十分精彩的文章,我甚至說是一篇振聾發噴的文章。」拉舒姆聲音有力地說。

  亨利聳了聳肩膀:「可惜它沒有震醒上流社會。」

  「是呀,這就是不幸之所在。」拉舒姆說道。他搜索著亨利的目光:「我猜想如果別人給予你更廣泛的活動餘地,你不會拒絕吧?」

  「那是什麼活動餘地呢?」亨利問。

  「簡單地說吧,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正在組織一個保衛馬達加斯加人委員會。本來要是不由我們出面,而由別人發起更好,但是那些小資產階級理想主義分子並不是什麼時候都具有敏感的意識,有時候,他們可以不動聲色,安之若素,結果是誰都袖手旁觀,不肯動手。」

  「迄今為止,你們也沒有幹過多少大事。」亨利說道。

  「我們無法幹。」拉舒姆連忙說,「他們一手策劃了整個事件,其目的正是為了取締馬達加斯加民主革命運動;他們通過馬達加斯加的議員,把目標對準了整個運動。要是我們過分大張旗鼓地為他們辯護,那會連累了他們。」

  「就算如此,那又怎麼了?」亨利問道。

  「那麼我就想到了組織一個委員會,其中進去兩三名共產黨人,而大多數由非共產黨人組成。我讀了你的文章,心想誰也不會比你更有資格主持這個委員會。」拉舒姆用目光詢問著亨利。「同志們都不反對。只是在向你正式提出請求之前,拉福利想先有個把握,肯定你會接受才幹。」

  亨利保持沉默。法西斯分子、賣身投靠的傢伙、混帳、密探,當初他們斷言他幹盡背信棄義的勾當,如今他們又突然回頭,向您伸出乞求的手。這不禁使他產生了幾分極為愜意的勝利感。

  「那個委員會裡具體都有哪些人?」亨利問道。

  「都是一些很渴望行動也比較重要的人物。」拉舒姆回答道,「可他們都不是榮譽勳位團的成員。」他聳聳肩膀:「這些人一個個都那麼擔心危及了自己!他們寧願看著二十個無辜的人被活活打死,也不願意跟我們一起陷進去。如果您出面牽頭,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他聲音迫切地添了一句,「你嘛,他們肯定會跟著你走的。」

  亨利猶豫不決:「你們為什麼不去請迪布勒伊?他的名字比我的要更有分量,他也肯定會答應的。」

  「有迪布勒伊那敢情好。」拉舒姆說道,「可必須把你的名字放在第一個。迪布勒伊跟我們太貼近了,無論如何不應該讓這個委員會被人看作是共產黨人出的主意。」

  「我明白了。」亨利硬邦邦地說,「我只有在當一個社會叛徒的情況下才可能對你們有所用場。」

  「對我們有所用場!」拉舒姆氣呼呼地說,「你可以對被告有所幫助。看你都想些什麼,我們在這件事上可以得到什麼?你不瞭解。」他帶著責備的目光看著亨利繼續說道,「我們每天都收到從馬達加斯加發來的信件和電報,今天上午也還收到了。一封封撕心裂肺:『公開事實真相吧!激起公眾輿論。把那兒發生的一切告訴本土的人們。』可我們的手腳都被捆著!如果不設法讓大家組織起來投入行動,那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亨利微微一笑,拉舒姆情緒激烈,令他心動。確實,此人可以幹出卑鄙的勾當,但也不會平心靜氣地容忍別人大批大批地折磨、殺害無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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