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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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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上眼睛。當然,我就要睡了。我感到比經受了一夜高燒折磨之後還更衰竭。「原來如此。」我冷冷地在想,「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是正常的。要是哪一天發生了什麼事,那才叫不正常呢。什麼?為什麼?」實際上,我從來就沒有明白:愛總是不該的。劉易斯沒有正當的理由愛上了我,我並沒有感到大驚小怪。如今他不再愛我了,這也沒有值得奇怪的,甚至還很正常。驀然間,詞語在我腦中爆炸開了。「他再也不愛我了。」這涉及的是我,我該死命地呼天喊地。我開始哭泣起來。每天清晨他總問我:「您為什麼笑?您為什麼這般紅潤,這般溫暖?」我再也不笑了。他呼喚著:「安娜!」他再也不用這樣的口吻呼喚我的名字了。 我從今再也看不到他那張充滿歡樂與柔情的臉龐了。「必須歸還一切。」我在嗚咽中暗暗思量,「我沒有索取而給予我的那一切都要用這沉重的淚水去償還。」一聲汽笛在遠處高鳴,火車在鳴笛。我在哭泣,我的身軀在顫抖。熱量漸漸散盡,我變得冰冷、鬆弛,儼然一具古屍。要是能把自己徹底抹去該多好啊!不過,當我哭泣之時,我至少再也不想前程,腦子裡空空一片,我仿佛感到可以這樣毫不厭倦地哭下去,一直哭到世界的末日。 首先感到厭倦的是黑夜。廚房的簾子泛出黃色,映襯出一棵枝葉茂盛的樹影,輪廓清晰明亮。我不久就得站起身來,啟齒說話,面對一個沒有流淚、睡眠充足的男人。要是我還能怨恨他的話,也許還會使我們倆貼近。可是不,這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在他身上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起了床。在廚房裡,是一個岑寂、熟悉的清晨,和許許多多的其他的清晨一模一樣。我給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和著一粒苯基丙胺,喝下肚去。 「您睡過了?」劉易斯問道。 「沒怎麼睡。」 「您真不該!」 他開始在廚房裡忙碌起來,正好後背沖著我,這倒幫了我的忙。我開口說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您為什麼讓我來?您應該給我透個信啊。」 「可我渴望見到您。」劉易斯連忙說。他朝我轉過身子,無辜似的對我一笑:「我高興您在這兒,我高興和您一起度過這個夏天。」 「您忘了一件事,」我說,「那就是我愛您。在一個人家愛著他但他卻不愛著人家的人身邊生活,可不開心。」 「您決不會永遠愛著我的。」他口氣輕飄飄地說。 「也許,可眼下我愛著您。」 他淡然一笑:「您太理智了,這不會持續多久的。說真格的,」他說道,「若要真愛一個人,必須頭腦發熱才行。當兩個人都在一起耍遊戲時,可能還有點意思;可一旦只剩下一個人在那裡玩耍,那就蠢了。」 我困惑不解地呆望著他。他是真的頭腦不清,還是故意裝的?也許他講的是真心話。自從他不再愛我後,也許愛情在他眼裡已經失去了一切價值。反正,故作愚蠢也罷,頭腦糊塗也罷,他的這種自私心理向我表明了我對他來說已經無足輕重。我躺在床上,頭疼得厲害。劉易斯動手把書裝進箱子,我猛然意識到我還沒有觸及問題實質。我躺在墨西哥毯上,望著黃色的簾子和牆壁。我雖然已經不再被人所愛,可我仍然感到就像在自己的家中。也許這一切屬另一個女人,也許劉易斯愛著另一個女人。這一年裡,他的生活中有過不少女人,他曾經跟我說過,但在我眼裡沒有一個女人會讓我擔心,可是,他可能還遇到了一個女人,恰恰就這一位他沒有告訴我。我喊了他一聲: 「劉易斯!」 他抬起頭:「噯?」 「我必須給您提一個問題:是不是有另一個女人?」 「呵!上帝,絕對沒有!」他衝動地說,「我決不會再愛了!」 我歎了口氣。最可怕的事情總算沒有落到我的頭上!我再也看不見的這副面孔,我再也聽不到的這個聲音,它們絕不會為其他女人而存在。 「您為什麼這麼說?」我問道,「誰也不可能弄清楚。」 劉易斯搖搖頭:「我想我這個人生來就不該愛。」他聲音有點兒吞吞吐吐地說,「在您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有過分量。我是在覺得自己生命十分空虛的時刻與您相遇的。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我才那麼草率地投入到這份愛中,後來,這終於又結束了。」他默默地打量著我:「然而,如果說有個人專門為我而造就的話,那就是您。」他又補充了一句,「在您之後,再也不可能有別的女人了。」 「我明白了。」我說。 劉易斯親切的話音終於使我徹底絕望了。倘若他說話傷人,無理蠻纏,我也許還會儘量維護自己,可是不,他對落到我們頭上的一切似乎跟我同樣遺憾。我的頭疼得愈來愈厲害,不得不放棄刨根問底。關鍵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劉易斯,如果我留下來,您會繼續愛我嗎?」再問也是枉然,因為問題正是我沒有留下來。 劉易斯去給我買了安眠藥,我吃了兩片,睡著了。我突然驚醒,自言自語道:「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臨窗而坐。身後,劉易斯在捆紮碟子。天氣已經十分炎熱。幾個孩子在蕁麻叢中玩兒球,一個小姑娘搖搖晃晃地騎著一輛紅色的小三輪童車。我緊咬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抬眼望去,一輛長長的豪華車沿著人行道向前開去,我扭開頭,眼前仍然是同一景象。臥室也沒有變,黃色的簾子上映襯出一個黑黝黝的身影。劉易斯身著一條打了補丁的舊褲,正在打著呼哨。往事在嘲弄著我,我實在再也難以忍受。我站起身來,說道: 「我要去轉一圈兒。」 我要了一輛出租車,一直駛到鬧市區,下車後獨自行走。走路和哭泣幾乎有相同的作用,都能讓人得到解脫。街道似乎對我充滿敵意。我曾愛過這座城市,愛過這個國度。可兩年來事情有了變化,劉易斯的愛不再保護我了。而今,美國意味著原子彈、戰爭威脅和重新抬頭的法西斯主義。我迎面相遇的人大多是仇敵。我孤獨一人,受人蔑視,不知去向。「我在這兒到底幹什麼呢?」我自問道。傍晚時分,我又回到了「斯希爾茨」那塊招牌下。在胡同裡,垃圾桶在冒著熱氣,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夏天氣息。我登上木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那遮蓋著儲氣罐的紅白方格飾。一列火車從遠處馳過,陽臺在晃。這恰是第一天來此的情景,日復一日,毫無變化。 我不由得思忖:「還是回巴黎為好。」我一眼瞥見了大街的拐角處,那兒已經等待著我離去。即將載著我的出租車正在城內某個地方行駛,劉易斯將要打一個我熟悉的手勢,招呼車子停下來,車門就要咣當打開,它已經打開過一次、兩次、三次,這一次將是最後一次了。還有什麼必要度過這垂死掙扎的三個月呢?「只要我看到劉易斯,只要他還對我微笑,我就決沒有勇氣把我們的愛情在我心間毀滅;但是若隔著距離,誰都會有力量把它毀滅的。」我死死地抓著扶手欄杆。「我不願意把它毀滅。」不,我不願意哪一天劉易斯會像迪埃戈那樣在我心間徹底死亡。 「希望沙丘上的那座房子會讓您喜歡!」第二天清晨,劉易斯對我說道。 「噢!當然會。」我說道。 他把最後幾本書和最後幾盒罐頭裝進箱裡。我為離開芝加哥感到高興。至少到了帕克,事情不會一個勁地重複過去,那兒有一座小院子,我們有兩張床,至少不會那麼讓人窒息。我動手打點行裝,把那件印第安舊繪繡衫放進箱底,從今再也不穿了,我似乎感到它的繡花圖案中隱藏著某種不祥的東西。我很不情願地觸摸著這些裙子、套衫和太陽浴服,當初挑選這些衣裝時我是多麼認真啊。我合上箱蓋,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威士忌。 「您不該喝這麼多酒!」劉易斯說。 「為什麼不行?」 我吞下一粒苯基丙胺,我需要幫助,以熬過這些時時刻刻都應該重新牢記他已經不愛我的日子。今天,幾位朋友要用車子來接我們,我沒有機會獨自跑到哪個角落偷偷落淚了。 「安娜!」這是伊夫琳·內德。 我同他們一一握手,臉上露出笑容。汽車穿過城區、公園和郊區。伊夫琳與我攀談,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接著,我們越過了廣闊的平原,只見一座座高聳的高爐、一塊塊平整的土地和一片片修剪整齊的樹林。車子最後在一條公路的盡端停了下來,被齊腰深的野草擋住了去路。一條沙礫小徑通向一座白色的房子,門前,一塊草坪順著緩緩的坡勢伸向一口大池塘。我舉目凝望著閃閃發光的沙丘、睡蓮花盛開的水面、一排排枝葉繁茂的樹木,我就要在這兒生活兩個月,仿佛這就是我的家,然後離去,永不回頭! 「怎麼樣?」劉易斯問道。 「美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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