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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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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望著草坪、湖泊、天鵝,不久的一天,我將重又熱愛上巴黎。我會有煩惱,也會有歡樂和愛好,我的生活即將衝破迷霧重見天日,我在這兒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它將把我徹底吸引。我突然打開了話匣,禁不住訴說起來,那個隔著一重海洋,隔著一個黑夜的世界也同樣是真實的世界。我講述了最近一個星期的經歷。可是說出來反而比憋在心裡更糟。我像過去的那一年那樣感到有罪,令人髮指。羅貝爾對一切都異常理解。劉易斯在那間我走後變得空空蕩蕩的臥室裡醒來了,他悶聲不吭,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他孤零零的,在他的床上和懷裡,只擁有我留下的空空蕩蕩的位置,任何東西都無法彌補這天清晨留下的悲傷!我給他造成的痛苦永遠難以補償。 晚上,我們回到家裡,納迪娜告訴我說: 「波爾來電話問你是否已經回家。」 「是第三次打電話來了。」羅貝爾說:「你必須去看看她。」 「我明天去。馬德呂斯說她已經康復。」我補充道,「可你們不知道她情況到底如何。亨利沒有再見到她的面?」 「沒有。」納迪娜回答道。 「如果沒有真正康復,馬德呂斯不會讓她走的。」羅貝爾說。 我說道:「康復的情況也是有區別的。」 上床睡覺前,我跟納迪娜談了很久。她又和亨利一起出門玩了,為此感到十分滿足。她也一個勁地向我刨根問底。第二天,我給波爾打了電話,告訴她我要去看她,她回話的聲音短促而平靜。晚上10點鐘左右,我來到了她居住的這條街上。去年寒冬,我覺得它多麼淒涼,而今一掃淒涼的舊顏,顯得令人心靜,我真感到有點兒困惑不解。家家戶戶都敞著窗戶,迎著夜晚的溫馨,有人在隔門呼喚,一位小姑娘在跳繩。在那塊「房間備有家具出租」的牌子下,我撳了按鈕,門自然而然地打開了。一切都太自然了,倘若一切又恢復得井井有條,倘若理智與常規占了上風。那當初何必狂熱,何必良心躁亂不安呢?我幾乎巴不得波爾帶著仇視與驚恐的神色出現在公寓的門口。 但是,歡迎我的是一位笑靨動人、體態豐腴的女子,身著一件雅致的黑裙。她不卑不亢地對親了我一下。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無可挑剔,鏡子也全都已經重新配置,多少年來,窗戶第一次大敞著。 「你身體好嗎?你作了一次美妙的旅行。這件緊腰衫真漂亮,是在那邊買的嗎?」 「對,在墨西哥城買的。那些國度准能惹你喜歡。」我把一包東西塞到她的懷裡:「瞧!我給你帶來的衣料。」 「你多客氣!」她扯開包裝繩,打開了紙盒,「多麼奇妙的色彩啊!」 在她抖落繡花布的當兒,我來到窗邊。如同往常,巴黎聖母院及周圍的花園一一映入眼簾。透過這一層顏色發黃的舊絲簾,看到的仍舊是那古石的深沉與執著。沿著欄杆,高高低低地擺開一溜兒玩偶盒,對面的咖啡屋裡傳出一首阿拉伯樂曲聲,一隻狗在狂吠。 波爾康復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我未曾與劉易斯相遇,他不可能會讓我思念。 「你無論如何得跟我談談那些國度。」波爾說,「你把你的所見所聞都告訴我。不過咱們不要呆在這兒,我帶你去一家很有意思的夜總會,叫『黑天使』,剛開張不久,那兒什麼樣的人都可遇到。」 「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有點兒恐懼地問道。 「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唄。」波爾重複道,「那地方不遠,咱們走著去。」 「行。」 「你瞧,」我們下樓梯時,波爾說,「要是在半年前,我心裡早就嘀咕她怎麼問我『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啊,我也准能找出一大堆答案來。」 我儘量露出笑臉:「你感到後悔嗎?」 「不至於。可是你無法想像當時的世界是多麼豐富,隨便一件小事都會擁有成千上萬張面孔,我會對你的裙子為什麼是紅顏色的琢磨個夠,比如那個流浪漢,我會同時把他看成二十個人。」她的話聲中充滿著一種眷戀之情。 「那麼現在你覺得世界是那麼平淡無奇?」 「噢!一兒點也不。」她斬釘截鐵地說,「我為自己有過那段體驗而感到滿意,僅此而已。不過,我向你發誓我以後的生活不會平淡無奇,我有許許多多計劃。」 「快告訴我都有哪些計劃?」 「首先我要離開這間公寓,它使我感到倦怠。克洛蒂建議我住到她家去,我同意了。我還下決心成為名流。」她說道,「我想出門,想旅行,想結識人,想得到榮耀與愛情,我要生活。」說最後這幾句話時,她的聲調顯得莊嚴,仿佛正在下宏願。 「你打算歌唱還是寫作?」我問道。 「寫作。可不是我給你看過的那些無聊玩藝兒。寫一部真正的書,談談我自己。我已經考慮過很多,書不會特別有趣,但我相信一定能引起轟動。」 「對,」我說道,「你要傾訴的事多著呢,應該好好說說。」 我說話時充滿熱情,可心裡表示懷疑。波爾已經康復,這毫無疑問,但是她的言談舉止,她的誇張手勢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好似有人硬要把一張蒼老的面容修飾成一張假扮年輕的臉蛋。她這一輩子很可能永遠會擔任一個普通女人的角色,直至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擔任這種角色,她並沒有意識到需要真誠。 「在這裡。」波爾說道。 我們進入了一個溫暖、潮濕的地下室,猶如置身于奇琴伊察的叢林之中。裡面聲音嘈雜,煙霧騰騰,大多是與我們不一般年紀的男女青年,他們一個個都穿著工作裝。波爾挑選了樂隊附近一張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的桌子,神色威嚴地要了兩份雙杯威士忌。她好像並沒有感覺到我們這樣很不合適。 「我不願意重返歌壇,」她說道,「並不是我有自卑心理。就體貌而言,即使我已經失去了以前那些王牌,可我知道自己還擁有其他優點。只是一個歌女的生涯,取決於許許多多的人。」她快活地看我,「就這一點而言,你言之有理,取決於他人,這太賤了。我需要從事一項富有氣魄的事業。」 我點點頭。依我之見,她確實再也沒有征服觀眾所必需的種種條件,還不如設法隨便幹點兒別的事情為好。 「你打算把你的故事小說化還是原原本本地加以敘述?」我問道。 「眼下,我正在探索一種形式。」她答道,「一種新的形式,那正是亨利始終未能成功創造出來的形式。他的小說傳統得要命。」 她一口飲盡杯中的酒:「這場危機是痛苦的,但你知道我終於尋找到了我自己,這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快樂!」 我真想跟她說幾句情意綿綿的話,告訴她我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興,或隨便說些什麼。但是,話語剛剛湧到唇邊就凍結住了,她這種倔強的話聲和僵硬的神情使我感到不快。我仿佛覺得波爾比精神不正常的那陣子還更陌生。我尷尬地說:「你肯定經歷過十分奇特的時刻。」 「是呀!」她帶著某種十分驚詫的神情環顧四周,說道,「有些日子,在我眼裡一切都顯得那麼滑稽可笑!我笑得要死;可有的時候,卻只有恐怖,他們不得不給我套上縛身衣①。」 ①一種束縛瘋子或囚犯的緊身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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