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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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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革命解放聯合會註定要滅亡。」迪布勒伊說道,「《希望報》嘛,也許能保住,可保住以後又怎樣呢?抵抗兩個陣營,保持獨立,我在《警覺》雜誌社也是儘量這麼去做。可我實在不明白這到底有何益處。」 亨利困惑不解地望著迪布勒伊。他急於洗刷亨利,是出於真情呢?還是想極力避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提出疑問呢? 「您認為早在10月份革命解放聯合會就已經沒有希望了?」亨利問道。 「我認為它從來就沒有什麼希望。」迪布勒伊聲音生硬地說。 不,迪布勒伊決不是出於禮貌才這麼說,他心裡確實是這麼想的,為此,亨利感到困惑。他多麼希望認為自己對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失敗不負有任何責任,但迪布勒伊的這番話卻讓他感到很不自在。迪布勒伊在書中指出了法國知識分子無能為力,但亨利沒有想到他給自己所作的結論賦予反思的意義。 「您是從什麼時候起就這麼認為的?」亨利問道。 「已經很久了。」迪布勒伊一聳肩膀:「打從一開始,鬥爭就在蘇聯和美國之間展開,我們完全被排斥在外。」 「你說的這一切,我並不覺得怎麼錯。」亨利說道,「可歐洲可以起到一定作用,法國在歐洲亦然。」 「錯了。我們已經進退維谷。說到底,您要明白。」迪布勒伊聲音焦躁地說,「我們能有什麼分量?無足輕重。」 確實,他始終還是他自己。他不可抗拒地逼著您跟他跑,可突然間又把您拋下不管,自己向新的方向沖去。亨利常常這麼想:「無能為力。」可聽到迪布勒伊如此武斷地作出這種結論,亨利感到很不舒暢。「我們一直就明白我們只不過是少數派。」亨利說道,「可您也認為少數派也可以有所作為。」 「在某些情況下是這樣,但在這件事上不行。」迪布勒伊說。他像放連珠炮似地快速說了起來。顯而易見,這些話早就憋在他的心頭了。「抵抗運動,這很好,有一小部分人也就足夠了。別人所需要的,簡單地說就是要造成混亂。鬧事、破壞、抵抗,這是少數人的事。可一旦提出搞建設,那完全是另一碼事了。我們原來以為趁我們還在興頭上,可以一鼓作氣幹下去,但是被佔領時期和解放後的時期被徹底分割。拒絕與敵合作,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以後的事情嘛,與我們也沒有任何關係。」 「這跟我們還是有點關係的。」亨利說道。他十分清楚迪布勒伊為何要持相反的論調。老先生不願意認為自己也有過行動的可能性,可惜利用不當。他寧願譴責自己判斷有誤,而不願承認自己失敗。但是,亨利堅信不疑,在1945年,前途還是廣闊的,他決不是憑自己的一時興趣摻和到政治中去的。他清楚地感到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息息相關。「我們的努力失敗了。」他說,「但這並不證明我們當初不該去努力。」 「噢!我們沒有加害於任何人,」迪布勒伊說道,「搞政治和酗酒一個樣,也許對身體害處還要少一點兒。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完全錯了!要是別人再讀讀我們在1944年與1945年間寫的東西,准會忍俊不禁:您自己就去試試瞧!」 「我揣摩我們當時太樂觀了。」亨利道,「這可以理解……」 「若您願意,我可以為我們提供各種可減輕罪過的情況!」迪布勒伊道,「抵抗運動勝利,解放的歡樂,我們可以據此得到廣泛的原諒。正義取得了勝利,前途賦予善良的人們,我們這些人都帶有古老而深刻的理想主義背景,巴不得相信這一切。」他聳了聳肩:「我們都是些孩子。」 亨利沒有吭聲。他眷戀這段過去的歷史,恰似眷戀兒時的往事。對,在這段歷史裡,敵友分明,善惡分明,生活就像埃皮納勒的畫片一般純樸,一切都酷似人的童年。他不願否認這段歷史,這本身就說明迪布勒伊言之有理。 「那依您之見,我們當時應該怎麼辦呢?」他問道,接著微微一笑:「我們應該加入共產黨嗎?」 「不。」迪布勒伊答道,「正如您從前有一天跟我說過的那樣,人們要思考問題,這是不可避免的,誰也不可能擺脫自身。要不,我們准都是些極壞的共產黨員。」他生硬地補充了一句:「再說,他們幹了些什麼?什麼也沒有。他們也同樣進退維谷。」 「那怎麼辦呢?」 「那就什麼都不做。沒有什麼可為的。」 亨利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迪布勒伊也許說得有理,但這樣一來,一切也就荒誕可笑了。亨利重又回想起了那一個春日,充滿眷戀之情凝望著垂釣者的那個春日。他對納迪娜說:「我沒有時間。」他從來就沒有空暇,要幹的事情太多了。可實際上,從來就沒有過什麼事情要做。 「真遺憾沒有更早醒悟到這一點。不然可以避免多少麻煩啊。」 「我們不可能醒悟得更早!」迪布勒伊說,「假設我們屬一個五等小民族,屬一個早已過時的年代,要認識到這一點可不是一天的事情。」他搖搖頭:「必須經過一番艱苦的努力,才會甘心承認自己無能為力。」 亨利以滿含欽佩的目光望著迪布勒伊。漂亮的一手戲法!並沒有過什麼失誤,只不過是一次失誤。而且失誤也是情有可原,因此也就一筆勾銷,無所謂失誤。過去這段歷史就像墨魚的骨頭一般清晰明朗,迪布勒伊本人是歷史必然性的一個無可指摘的受害者。這確實不錯,但是亨利對此絲毫也不感到滿意。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在整個事件中打一開始就是身不由已被逼著走的。他曾有過心靈上的激烈鬥爭,有過疑慮,也有激情,可照迪布勒伊說來,仿佛輸贏早有定局。他常常反問自己是何人,現在別人給了他答案:他是一個法國知識分子,曾被1944年的勝利所陶醉,又在事態的發展中被迫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毫無作用。 「真怪,您竟變成了一個宿命論者!」亨利說道。 「不。我並沒有說一般意義上的行動是不可能的。只是眼前對我們來說不可能。」 「我已經拜讀了您的書。」亨利說道,「簡言之,您認為只是眼前跟共產黨走才可能有所作為。」 「對。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處境光明,而是除了他們,別的一無所有。這是事實。」 「可是您並沒有跟他們走嘛!」 「我不可能再改造自己了。」迪布勒伊說,「他們的革命與我以前希望的革命相去甚遠。我錯了。不幸的是,一個人並不因為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搖身一變,變成另一個人。您年輕,或許還可能下決心改造自己,可我不行了。」 「哈!我呀,我早就沒有興趣去摻和什麼事情了。」亨利說,「我想隱居鄉間,甚至乾脆跑到國外,去寫作。」他淡淡一笑:「依您之見,人們連寫作的權利都沒有了。」 迪布勒伊也淡然一笑:「我也許有點誇張。不管怎麼說,文學並不那麼危險。」 「可您覺得它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您認為還有?」迪布勒伊反問道。 「對,既然我還繼續在寫。」 「這不是什麼理由。」 亨利懷疑地看了看迪布勒伊:「您是繼續在寫作呢還是再也不寫了?」 「僅僅證明怪癖毫無意義,那是絕對改變不了癖好的。」迪布勒伊說道,「不然瘋人院早就空了。」 「哈!得了。」亨利說道,「您連自己還沒有說服呢,我看這樣很好。」 「也許哪一天我會被說服的。」迪布勒伊神態狡黠地說。他緊接著故意岔開話題:「噢,我想跟您通個氣:昨天有個人來訪,真怪,就是那個小塞澤納克。我不知道您到底妨礙了他什麼事,反正他對您可不善。」 「我把他從《希望報》開除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道。 「他一開始就沒頭沒腦地給我提出了一大堆問題。」迪布勒伊說,「問我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梅爾西埃的,問我在1944年的某一天是不是在巴黎,具體日期我記不清了。首先我什麼都記不清,再者,這些事與他又有何干?我相當生硬,把他拒絕了,於是他便編造起一個荒誕的故事來。」 「有關我的?」 「對,那個小夥子,是個神話癖子。他可能是個危險分子。他跟我說您為洗刷蓋世太保的一個密探作了偽證;說什麼肯定是通過那個小貝洛姆對您進行了訛詐。必須阻止他到處傳播這種事情。」 亨利心中的石頭落了地。聽迪布勒伊說話的口氣,他明白了迪布勒伊從來就沒有想過塞澤納克說的是事實。只要淡然一笑,隨便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這件節外生枝的事就可了結。可他怎麼也找不出話來。迪布勒伊有點兒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您知道他恨您恨到這個程度嗎?」 「他並不特別恨我。」亨利說道,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事實是他說的確有其事。」 「啊!確有其事?」迪布勒伊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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