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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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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月之前,你從來就沒有遇到過什麼梅爾西埃。」朗貝爾以洋洋自得的聲音說道,「塞澤納克清楚得很,我也一樣。那一年,我像個影子似地到處跟隨著你,根本就沒有梅爾西埃。你的蘇特萊納之行是2月29日,本來是要我陪你同行的,但因行期對我不便,最後你帶尚塞爾走了。」 「你完全瘋了!」亨利說道。他感到異常氣憤,仿佛朗貝爾不該懷疑他似的。「我到蘇特萊納去過兩次,第一次是與梅爾西埃,除我之外,誰也不認識他。」他接著氣呼呼地又說了一句:「你也不值得我回答你,因為說到底你是在譴責我作偽證,就這意思!」 「23日你是在巴黎。」朗貝爾說,「我的記事本上都記著呢,我會查證的。可我知道你就去過一趟,咱們還在一起好好商談過呢!不,不要跟我編造瞎話了,事實上是梅爾西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控制了貝洛姆母女,為了搭救那兩個被剃過光頭的女人,你才為一個蓋世太保的密探開脫了罪責!」 「要換了別人,我早就砸了他的腦袋。」亨利說道,「馬上從這個辦公室滾出去,再也別踏進來。」 「等等!」朗貝爾道,「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我什麼也沒有給塞澤納克透露,不過我向你發誓我當時真希望跟他談談。我什麼也沒有透露。」他又重複了一遍,「現在我感到還清人情債了。我又得到自由了!」 「你早就等著有個藉口!」亨利道,「你終於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我祝賀你!」 「我沒有編造任何東西!」朗貝爾說,「上帝啊!」他接著說,「我這個人多麼混帳啊!我一直以為你多麼正直,多麼無私!你讓我感到敬畏!我想我應該對你忠誠。你口口聲聲都講忠誠!你拿任何人發誓。可說到底,那些良心上的顧忌根本就抑制不了你,你跟別人沒有兩樣。」 朗貝爾向門口走去,帶著如此尊嚴,亨利幾乎忍不住想笑。怒氣已消,他只隱隱約約地感到有點兒不安。去坦誠解釋?不,朗貝爾很不堅定,太容易受人影響,他今日拒絕為塞澤納克提供情況,可明天說不定就會主動招認,成為塞澤納克和伏朗熱手中一件可怕的武器。必須矢口否認,看眼下這樣子,危險就已經相當大了。「塞澤納克准在四處尋找反擊我的證據,他知道可以賣大價錢。」亨利暗自思量。迪布勒伊從未聽說過梅爾西埃,他也許還記得1944年2月23日亨利呆在巴黎。如果塞澤納克對他搞突然襲擊,他沒有理由篡改事實。「應該跟他打個招呼。」可是,在為與他重歸於好作出努力之前,亨利實在不願意請求得到他的暗地幫助。再說,他根本就不可能考慮對他和盤托出。真奇怪,他經常暗暗發誓:「如果非得從頭做起,我就一切從頭開始好了。」但是,他連讓別人瞭解他的所作所為都受不了,要不,他准是為自己的舉動感到了恥辱。除非不被人揭穿,他才會感到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但是這還能持續多久?「我已經身置險境。」他反復考慮。 另一個人也處於危險之中:樊尚。即使不是樊尚那一幫人害了那位老人,可塞澤納克對他的一切都瞭解得清清楚楚。必須給他報個信,還要立即去看看呂克,他痛風發作,正在家中休養,要跟他一起起草一份辭職書。呂克早就料到危機必定爆發,也許並不會感到過分驚慌失措。亨利站起身子。「我再也不在這張桌子上坐了。」他心裡想,「一切都了結了,《希望報》再也不屬我了!」他為放棄了自己剛剛發起的有關馬達加斯加事件的輿論運動感到遺憾。顯而易見,別人很快就要把這場運動像在水中拖上鉤的魚似地慢慢拖下去,直至平息。不過除這件事外,他遠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激動。下樓梯時,他只隱隱約約地想過:「這就是懲罰。」懲罰他什麼?因為跟若賽特睡過覺?因為想要搭救她?因為盲目認為自己擁有自己的私生活,而行動卻要求他整個人徹底投入?因為自己固執己見,一意孤行,沒有為自己留有餘地?他實在不知道。再說,即使都知道了,也什麼都無法改變。 在輪轉印刷機印刷他辭職信的那天夜裡,亨利關照旅館的守門人:「明天我誰也不見,不接待來人,也不接電話。」他無精打采地推開房間的門。他再也沒有與若賽特睡過覺,她似乎也不怎麼傷心,這樣很好。儘管如此,亨利的這張單人床在他眼裡不免顯得像張病床似地嚴酷。和另一個溫暖、信賴的肉體共同進入夢鄉,是多麼美妙啊。一覺醒來,心裡往往十分盈實。如今醒來時,他感到空虛。實在難於入眠。他的辭職必將引起紛紛議論,事未臨頭,他就已經被攪得精疲力竭。 他起床很晚,剛剛梳洗完畢,便有人送來了一封快信。看到迪布勒伊那熟悉的筆跡,他心頭微微一震。「我剛剛讀了您與《希望報》的告別信。真的,太荒誕了,我們的態度僅僅表明我們之間的不和,然而有多少事使我們彼此接近。至於我,我永遠都是您的朋友。」又及:「有一個人似乎想要損害您,我希望儘快就此事與您談談。」亨利目不轉睛地久久盯著這幾行藍黑色的小字。他曾經想過要寫信,可迪布勒伊已經寫了。人們盡可以把他的寬容說成傲氣,那是因為在迪布勒伊身上傲氣本身就是一種寬容的品德。「我馬上就去。」亨利暗暗打定主意。 他仿佛感到有人在他胸間放出了一大群紅螞蟻。塞澤納克說了些什麼?若他已經引起了迪布勒伊的疑心,那怎麼還能帶著足夠的感情去撒謊,以消除其懷疑?既然迪布勒伊主動向他獻出友情,也許撒謊為時還不算太晚。但是,竟然濫用對方的信任作為對這種奉獻的回報,這實在卑鄙。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若他以實話相告,連迪布勒伊都會感到憤慨,這樣一來,亨利就會自感有罪。他駕上小車。他第一次為心裡藏著見不得人的事情感到心靈的重負。要麼去騙人,那麼就交待自己,那樣的話,就再也不可能有什麼友情了。他在迪布勒伊門前徘徊許久,下不了決心去按門鈴。 迪布勒伊笑眯眯地給他開了門: 「見到您,我多麼高興!」他聲音自然而又急促地說道,仿佛一段短暫分離之後有許許多多重要的事情要共同商討。 「我才高興呢。」亨利道,「收到您的信時,我高興極了。」他們倆一起走進了工作室。亨利說:「我經常想給您寫信。」 迪布勒伊打斷了他的話:「出什麼事了?」他問道,「朗貝爾把您甩了?」 昔日那好奇的目光又在他眼中閃爍,這兩隻貪婪而狡黠的眼睛一點兒也沒有變。 「薩瑪澤爾和特拉利奧早在幾個月前就投靠戴高樂派了。」亨利道,「朗貝爾終於跟他們一起走了。」 「那個小混帳!」迪布勒伊道。 「他情有可原。」亨利尷尬地說。他坐在了平常的那把扶手椅上,像往常一樣點起一支香煙。朗貝爾真正的理由,亨利必須留在心底。迪布勒伊沒有變,連他的工作室和禮節禮貌也沒有變,可亨利卻已經不同了。若在以前,即使剝去他的皮,對他進行仔細解剖,也用不著大驚小怪。如今他那張人皮下卻藏著一個恥辱的惡瘤。他急忙說道: 「我們吵翻了,是我把他逼上了絕路。」 「早該如此了結!」迪布勒伊說道,接著哈哈大笑起來,說:「呃,這一圈算是走完了。革命解放聯合會已經死亡,您的報紙也被剝奪了,我們重又回到了零點。」 「是因為我的過錯。」亨利說道。 「不是任何人的過錯。」迪布勒伊連忙說。他打開了壁櫥:「我有很好的阿爾馬涅克白酒,您喝一點兒?」 「很樂意。」 迪布勒伊斟滿了兩杯,遞給了亨利一杯。他們相互一笑。 「安娜還在美國嗎?」亨利問道。 「再過半個月就回來。她該會多麼高興。」迪布勒伊快活地說,「咱們倆互不見面,她覺得愚蠢極了!」 「是太蠢了!」亨利道。 他多麼想解釋一番,因為他覺得只有傾心交談,他們之間的不和才能真正消除。他正準備承認自己的過錯,可迪布勒伊馬上又岔開了話題: 「有人跟我說波爾已經康復,是真的嗎?」 「據說如此。她再也不願見到我。我巴不得這樣。她要到克洛蒂·德·貝爾瓊斯家裡去住了。」 「總而言之,您現在像空氣一樣自由自在了?」迪布勒伊問道,「您打算做點兒什麼?」 「我馬上把我那部小說寫完。其他嘛,我不知道。所有那一切發展得太快了,我至今還茫然不知所措。」 「想一想您終於就要有屬自己支配的時間了,難道您就真的不高興嗎?」 亨利一聳肩膀:「並不特別高興,不過肯定慢慢會好的。眼下我尤其感到內疚。」 「我在納悶這到底為了什麼?」迪布勒伊說道。 「您再勸說也白搭,對已經發生的那一切,我是有責任的。」亨利說,「如果我不固執己見,您買下朗貝爾那一股,那《希望報》還是屬我們的,革命解放聯合會也能堅持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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