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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以前,一來校樣,迪布勒伊馬上就讓亨利先看看。可這一部書,看來他得去書店買了,要想跟誰談談此書都可以,但與迪布勒伊本人談是沒指望了。可是,亨利只想與他交談交談。

  「我又翻出了你拒絕給我發的那篇有關迪布勒伊的文章。」朗貝爾說,「你不記得嗎?那篇東西並不太差,你知道。」

  「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差。」亨利說道。

  他回想起了那次交談的情景,他當時是第一次從朗貝爾身上感覺到一股類似敵意的情緒。

  「我要再充實一下,對迪布勒伊進行一次全面的研究。」朗貝爾說道。他猶豫了一下,可沒有讓人察覺出來:「伏朗熱讓我把這篇東西給《美妙的時光》。」

  亨利微微一笑:「儘量不要太不公平了。」

  「我一定會客觀的。」朗貝爾說,「我有一篇短篇小說也馬上要在《美妙的時光》發表。」他補充道。

  「啊!你又寫了短篇?」

  「我寫了兩篇。伏朗熱很喜歡。」

  「我很想讀一讀。」亨利說。

  「你不會喜歡的。」朗貝爾說。

  朱利安出現在門洞處,朝他倆的桌子走來。他拉著斯克利亞西納的胳膊,兩個人一致的仇恨暫時使他們結成了友誼。

  「開始喝吧,同志們。」他大聲嚷道。人與威士忌和諧統一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他在扣眼上插了一朵白色的石竹花,目光中重又恢復了昔日的幾分光澤,也許是因為他一滴酒還沒有喝的緣故。

  「來一瓶香檳!」斯克利亞西納喊叫道。

  「來香檳,這裡!」亨利跟著起哄。

  「咱們另找地方去!」斯克利亞西納又喊叫起來。

  「別,別,香檳酒可以,但千萬別來茨岡樂曲!」朱利安連忙起身道。他微微一笑,「晚會愉快嗎?絕妙的文化晚會!我只是遺憾沒有流點兒血。」

  「晚會是愉快,可應該繼續下去呀。」斯克利亞西納說道,用咄咄逼人的神態盯著朱利安和亨利。

  「會上我起了一個念頭:咱們應該組織一個團體,採取各種方式,隨時隨地與背叛的知識分子作鬥爭。」

  「組織一個與所有團體作鬥爭的團體怎麼樣?」朱利安問道。

  「那你不就會因此而變得有點兒像法西斯分子了嗎?」亨利對斯克利亞西納說。

  「問題正在這裡。」斯克利亞西納說,「我們的勝利毫無結果的原因正在於此。」

  「去他媽的結果!」朱利安說道。

  斯克利亞西納臉色陰沉了下來:「那總得做點事情吧。」

  「為什麼?」亨利問道。

  「我要就勒諾瓦寫篇文章。」斯克利亞西納說,「那是一個政治狂的極好典型。」

  「噢!算了吧!我認識一些人比他狂多了。」亨利說道。

  「我們都是些狂人。」朱利安說道,「可我們中間誰也不用亞歷山大詩體寫作。」

  「說得正是!」亨利道,隨後他哈哈大笑起來:「哎喲,要是勒諾瓦的劇本不錯,你早就一副怪相了。」

  「要是多列士來跳法國康康舞,那模樣你想像得出嗎?你會一副什麼樣子?」朱利安反唇相譏。

  「不管怎麼說,勒諾瓦寫過好詩。」亨利說道。

  朗貝爾一副氣惱的神態聳聳肩:「在放棄他的自由之前。」

  「作家的自由,應該弄清這到底有何意義?」亨利說。

  「沒有任何意義。」斯克利亞西納說,「當一個作家再也沒有任何意義。」

  「一點兒不錯。」朱利安說,「可這反倒使我渴望重新開始寫作。」

  「您真應該寫。」朗貝爾突然活躍地說,「如今認為自己不負有使命的作家太少了。」

  「這是說給我聽的。」亨利心裡想,可他沒有說什麼。朱利安笑了起來:「瞧瞧!他馬上交給我一項使命:證明作家並不負有使命。」

  「噢,不!」朗貝爾說。朱利安把一隻手指往嘴唇一放:「惟獨沉默萬無一失。」

  「我的上帝!」斯克利亞西納說道,「我們剛剛目睹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場面,我們親眼看見了我們以前的一個朋友被他們推入了卑鄙的泥潭,你們還在這兒大講文學!難道你們就沒有一點兒人味?」

  「你對塵世太認真了。」朱利安說。

  「是嗎?可是,如果沒有一批像我這樣認真的人,斯大林分子早上台了,我不知道你現在會在什麼地方。」

  「放心吧,就在地底幾尺遠的地方。」朱利安說。

  亨利哈哈大笑:「你以為共產黨人要你的腦袋?」

  「反正我的腦袋不喜歡他們。」朱利安說,「我很過敏。」他朝斯克利亞西納轉過身子:「我不求任何人任何事情,只要活著還有點意思,我就活著作樂。一旦日子不好過了,我就兩腳一蹬。」

  「要是共產黨上臺,你就不活了?」亨利打趣地問道。

  「是的。我極力勸你也跟我一樣。」朱利安說道。

  「這就太出格了。」亨利說。他驚愕地看了朱利安一眼:「原以為是在與夥伴們開玩笑,可突然間發現當中有一個人以拿破崙自居!」

  「告訴我,要是出現戴高樂獨裁,你怎麼辦?」

  「我不喜歡聽講演,也不喜歡聽軍樂,不過只要耳朵裡塞點棉花,我會對付過去的。」

  「我明白了。呃,我要跟你說一件事,那就是你最終會掏出棉花,為講演鼓掌的。」

  「你知道,誰也不懷疑我喜歡戴高樂。」斯克利亞西納說,「可你不能把一個戴高樂執政的法國與斯大林化的法國相提並論。」

  亨利一聳肩膀:「噢,你呀,你馬上就會去高喊:『戴高樂萬歲。』」

  「反共力量都集結在一個軍人周圍,這又不是我的過錯。」斯克利亞西納說,「當初我想組織一個反對共產黨的左派,你一口拒絕了。」

  「既然已經是反共分子,為什麼就不能是軍人?」亨利說道。他接著氣惱地又補充了一句:「你說什麼左派!你當時說的是美國人民和工會。可你在你的文章中卻為馬歇爾和資本家辯護。」

  「目前,世界分裂為兩個陣營,這已經是個現實。人們必須作出抉擇,要麼徹底接受美國陣營,要麼徹底接受蘇聯陣營。」

  「而你選擇了美國!」亨利說道。

  「因為美國沒有集中營呀。」斯克利亞西納說。

  「又提起那些集中營!您讓我說了集中營的事,我都後悔了!」亨利說。

  「別這樣說,這是你做的最令人尊敬的一件事。」朗貝爾說道,聲音有點粘糊糊的。他剛剛在喝第二杯酒,只是烈酒他實在受不了。

  亨利聳聳肩:「這于事又有何益呢?右派加以利用,造成對共產黨的不良看法,仿佛自己一貫正確似的!只要一談起剝削、失業、饑荒,他們就馬上回擊:還有集中營呢!集中營即使不存在,他們也會憑空捏造的。」

  「事實是集中營確定存在。」斯克利亞西納說道,「這讓人受不了,嗯!」

  「我對那些對集中營無動於衷的人深表同情!」亨利說道。

  朗貝爾猛地站了起來:「請你們原諒,我有約會。」

  「我跟你一塊兒走。」亨利也站了起來,「我要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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