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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會場擠滿了人。共產黨知識界的一班人馬全都到齊了,包括老牌分子和相當數量的新人。一年前,這些新人當中有許多都憤怒譴責過共產黨的錯誤與缺點;可到了11月,他們一個個猛然醒悟,明白了參加共產黨對他們也許有好處。亨利走下中間的通道,想找一個位子坐下,經過之處,一副副面孔都充滿鄙視和仇恨。薩瑪澤爾對這一點算是說對了,這些人對亨利仗義執言絕沒有任何感激之情。整整一年來,亨利鞠躬盡瘁,頂住戴高樂派的壓力,捍衛《希望報》,立場明確,激烈反對印度支那戰爭,反對逮捕馬達加斯加使節,反對馬歇爾計劃。簡言之,他支持的完完全全是這些人的觀點。但他到頭來還免不了被當作叛徒、內奸。他向前走去,來到了前排。斯克利亞西納勉強朝他一笑,可坐在朱利安周圍的年輕人都充滿敵意地瞪著他。他又折回來,坐在會場深處的一級石階上。

  「我看來成了一個西拉諾·德·貝日臘克①式的人物,只有仇敵。」他說道。

  ①西拉諾·德·貝日臘克為愛德蒙·羅斯坦同名喜劇中的主人公,他與許多朋友反目為仇。

  「這是你自己的過錯。」朗貝爾說。

  「交朋友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亨利熱愛友情,熱愛集體工作,但這已經屬￿另一個時代,另一世界了;如今還不如徹底獨來獨往,這樣也就不會失去任何東西,當然也得不到什麼。如今這個世界上,誰還能獲得什麼呢?

  「瞧瞧小比塞。」朗貝爾說,「她很快沾染上了他們那家子的習氣。」

  「對,好一個積極分子典型。」亨利樂呵呵地說。

  四個月前,亨利退了她的一篇有關德國問題的報導,她還哭鼻子呢。「看來搞記者這一行當要想出人頭地,非得賣身投靠《費加羅報》或《人道報》,」她還說,「我總不能把這些文章送到《鐵鑽》週報去吧。」過了一周,她打來電話:「我還是把文章給了《鐵鑽》。」而今她每星期都為該刊撰寫文章,拉舒姆提起她時,總是很動情:「我們親愛的瑪麗·昂熱·比塞。」她穿著平底鞋,臉上描得亂七八糟,可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氣樣子走上中心通道,還一邊與眾人握手。她從亨利面前經過時,亨利站了起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好!」

  「你好!」她說道,沒有一點兒笑臉。她想馬上脫身。

  「你很忙吧,是黨組織禁止你與我說話,是嗎?」

  「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瑪麗·昂熱以前那種幼稚的聲音變得尖酸刻薄。

  「還是允許我向你表示祝賀吧,你出人頭地了。」

  「我尤其感到做了有益的工作。」

  「好極了!你已經具備了共產黨人的所有品質!」

  「我希望改掉了資產階級的某些惡習。」

  她一副尊貴的樣子離去了。此時掌聲大作。勒諾瓦上檯子,在桌前坐定,與此同時,一些捧場者有組織地使勁鼓掌,以造成狂熱的場面。他把椅子在桌子旁放好,開始讀起一種類似宣言的東西來。他聲音斷斷續續,對每一個字都傾注了絕望的激情,仿佛看到字間正裂開一條條令人暈眩的深淵。他顯然是在恐嚇自己。然而,有關詩人的社會使命以及現實世界的詩歌問題,他只不過人云亦云,說的盡是陳詞濫調。當他停頓時,又響起一陣掌聲。敵對陣營仍然不動聲色。

  「你想像不到!這些來鼓掌的傢伙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朗貝爾說。

  亨利沒有答腔。當然,只要正眼瞧瞧這些心術不正的知識分子,對他們的種種蔑視便可不屑一顧。這些傢伙改換門庭,有的是純粹投機,有的是因為害怕,還有的是為了圖個精神安慰,因此,他們的奴性是沒有極限的。不過,亨利決不會滿足於這種輕而易舉獲得的勝利,除非他自己也用心不善。當他心情沉重地自言自語「這些人在相互仇恨」時,他想到的不是這兒的人。那成千上萬的人們是誠心誠意的,他們過去都閱讀《希望報》,如今再也不讀了,亨利這一名字對他們來說已經成了一個叛徒的名字;這個晚會儘管荒唐可笑,但這成千上萬的人們的誠意與仇恨並不會因此而減少一分。

  勒諾瓦聲音平靜地朗讀起用亞歷山大詩體寫的一場戲來。戲中寫的是一個年輕人,因精神空虛而痛苦,他要離開自己的家鄉;親人、情人和朋友紛紛勸他安於天命,可他戰勝了資產階級的誘惑,最後離家出走。合唱隊用晦澀的詩句解說他出走時的情景;長段獨白中夾雜著隱約模糊的形象和深奧費解的詞句,顯得格外庸俗乏味。突然響起一個響亮的聲音:

  「故弄玄虛的傢伙。」

  朱利安站了起來,高聲道:「他們答應給我們朗誦詩的,詩在哪裡?」

  「現實主義呢?」另一個聲音高叫道,「現實主義在哪裡?」

  「傑作,我們要傑作!」

  「和諧統一何時有?」

  他們一齊用腳擊打著地面,有節奏地高呼:「和諧統一!」與此同時,整個會場裡一片嚷叫聲起:「趕出門口去!去叫警察!鬧事的傢伙!給我們講講集中營!和平萬歲!絞死法西斯分子!不許侮辱抵抗運動!多列士萬歲!戴高樂萬歲!自由萬歲!」

  勒諾瓦傲視著對付他的這幫劊子手,他仿佛就要露出胸膛跪倒在地,或者渾身抽起筋來。不知什麼原因,騷動突然平息了下來,他又開始往下讀。此時,戲中的主人已經在周遊世界,尋找並不現實的精神解脫。就在這時,會場裡響起了一支口琴聲,聲音輕微,但卻放肆;不一會兒,又聽到一支小號的嘀嘀嗒嗒聲。勒諾瓦每讀一句,朱利安便發出一陣狂笑,氣得他嘴角直抽。笑聲從一把座椅傳向另一把座椅,人們到處都在笑,亨利也跟著大笑。不管怎麼說,他正是為此而來的。有人朝他罵了一聲:「混帳!」他笑得更厲害了。在一片笑聲和噓聲中,同時響起一片掌聲。人們又在叫喊:「去西伯利亞!去莫斯科!斯大林萬歲!密探!賣身投靠的傢伙!」有人甚至在高呼:「法蘭西萬歲!」

  「我原來指望比這還更可笑呢!」朗貝爾說著走出會場。

  「實際上一點兒也不好笑。」亨利說。他忽然聽到了身後斯克利亞西納氣喘吁吁的聲音,連忙轉過身去。

  「我在會場裡看見了你,可你一下子馬上不見蹤影,我到處找你。」

  「你找我?」亨利問道,喉嚨眼猛一抽搐:他要找我幹什麼?整個晚會期間,他明明知道某種可怕的事情時刻就會發生……

  「對。咱們一起去新酒吧喝一杯。」斯克利亞西納說,「應該喝酒慶賀一下這個小小的節日。你知道新酒吧嗎?」

  「我知道。」朗貝爾說。

  「那等會兒見。」斯克利亞西納像陣風似的消失了。

  「新酒吧是什麼玩意兒?」亨利問道。

  「你真的再也不去那個區了。」朗貝爾邊說邊坐進亨利的車子。「自從共党分子占了紅酒吧後,原來那些老主顧中的一些非共党分子便進了旁邊的一家新開張的酒吧。」

  「去新酒吧。」亨利說。

  片刻後他們便繞過了小街的拐角處。

  「在這兒?」

  「在這兒。」

  亨利猛地刹車,他看到了紅酒吧血紅的燈光。他推開新酒吧的門:「這個小店挺不起眼的。」

  「對,可來這兒的人比旁邊那個要多。」朗貝爾說。

  「噢!我表示懷疑。」亨利說道,接著聳了聳肩膀:「幸好出沒不光彩的地方我並不害怕。」

  他們在一張桌前坐了下來。店裡擠著許多年輕人,聲音嘈雜,煙霧騰騰。亨利不熟悉這些面孔。他與若賽特出門時,別的地方去得多了,可很少碰不到熟人。

  「威士忌?」朗貝爾問道。

  「好。」

  朗貝爾用從伏朗熱那兒學來的那種風雅膩人的腔調,要了兩杯威士忌。他倆默默地等著酒喝,亨利再也找不到話來跟朗貝爾談談,這確實讓人傷心。他好不容易開了口:

  「聽說迪布勒伊的書出版了。」

  「就是在《警覺》雜誌上摘錄發表過的那一本嗎?」

  「對。」

  「我倒有興趣好好讀一讀。」

  「我也是。」亨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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