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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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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陡然升起希望。我知道自己這番話只不過說服了他一半,實際上,跟他奢談自由,而同時又要求他不要把我從他心中驅除,純屬虛偽。「可是,」我暗暗在想,「只要他不再固執地心存積怨,我就可以向他證明我們之間的愛會幸福美滿的。」我無疑已經觸及了他身上的一個敏感點,要不然就是一經發洩,他的那些積怨就全都煙消雲散了。下午,他帶我去了康納島,而且像處於最美好的時光那樣開心、親切。突然,他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對我傾訴:紐約啦,文學啦,生活啦,人啦,書啦,等等。他盡情地說呀說,仿佛我們剛剛相逢不久。只要他再說一聲「我愛您」,我這天夜裡也許會認為一切依然如故。 「去默裡家,您真不討厭嗎?」到了星期一,他吞吞吐吐地問我。 「一點兒也不,相反感到高興。」 「那就今晚去。」 我驚詫地看了看他: 「我想您在這兒還有許多事要做吧?」 他笑道: 「不做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便和默裡一家坐在一間玻璃門窗都很寬敞的房間裡一塊兒喝咖啡。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外的一塊山嘴石岩上,天空的蔚藍和大海的喧囂全都透過窗戶滲入屋內。劉易斯一邊大口吃著抹了黃油的烤麵包片,一邊說著話,上氣不接下氣。看他那歡樂的神采,仿佛他終於實現了自己最寶貴的夢幻。必須承認一切都無可挑剔,無論是景色、氣候,還是這早餐,以及我們主人的微笑,可我卻感到很不自在。儘管和藹可親,但埃倫還是讓我害怕。她那灑脫風雅的外表,富有魅力的內心世界和兩個健康迷人的孩子,無不證明她是一位完美無瑕的年輕主婦。凡是如此幸福美滿地照顧到生活中每一個細節的女人總是讓我感到有點兒恐懼。我馬上就要陷進這個緊密的生活圈了,但其中卻沒有我的位置。我感覺到被緊緊地縛住了手腳,同時又無依無靠,四處漂浮。 小男孩八歲,名叫迪克,很快對劉易斯十分友好。他領我們順著一條陡峭的羊腸小道來到崖石下的一個小水灣。整個上午,劉易斯都在水上或沙灘上與孩子玩球。我游泳、讀書,並不感到厭煩,可心底仍然自問:「我在這兒幹什麼呢?」下午,默裡開車領著我們沿海岸遊覽,埃倫沒有陪我們一塊兒玩。回去後,我們倆單獨在那間吃飯的屋子裡對著斟滿威士忌酒的杯子呆了很久。我猛然意識到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還是相當多的。默裡每天白天的時間都是按計劃在打字機前度過;至於埃倫,她顯然沒有一分鐘空暇屬自己支配。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感覺漸漸好了起來。 「這地方多麼美麗!」我說,「默裡多麼客氣!我感到滿意。」 「對,在這兒確實好。」劉易斯說。 收音機正播放一支古老的小曲,我們默默地傾聽了一會兒。冰塊在杯中叮噹作響,耳邊傳來了孩子的笑鬧聲,一股香噴噴的點心味與大海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就該這麼生活!」劉易斯說道,「一幢自家的房子,一個愛妻,既不過分又不欠缺地愛著她,再有幾個孩子。」 「您認為由於這種緣故默裡才愛戀著埃倫嗎?是因為愛她愛得既不過分又不欠缺嗎?」我好奇地問道。 「顯然是。」劉易斯答道。 「那她呢?她怎麼愛他呢?」 劉易斯微微一笑: 「既過分又欠缺,我猜想跟所有女人都一樣唄。」 「他又在怨恨我。」我有點傷心地想。無疑是那個家庭幸福之美夢剛剛掠過了他的腦海。我問道: 「您覺得像這樣幸福嗎?」 「至少不會不幸。」 「不一定。有些人因為感覺不到自己幸福便覺得不幸。我認為您就是這種人。」 劉易斯淡淡一笑:「也許。」他說道,接著思慮片刻。 「不過,我還是羡慕默裡有兒有女。總是孤燈只影地只為自己一人而活著,這太令人倦怠了,最終便顯得活在世上純屬枉然。我愛孩子。」 「呃,那您哪一天結婚,肯定會有孩子的。」我說。 劉易斯一副遲疑不決的神態看了看我:「這可不是明天或後天的事。」他說道,「以後吧,再過幾年,為什麼就不行呢?」 我對他微微一笑: 「對,為什麼就不行呢?再過幾年……」 這正是我所企求的:再過幾年。我住得遙不可及,年歲也不饒人,要山盟海誓永不分離是不可能了。但願我們的愛情能存在足夠長的時間,最後能在甜蜜中慢慢消失,在我們的心田留下無瑕的記憶和永存的友情。 晚餐十分豐盛,默裡又那麼友好,我終於被感化了。喝咖啡時來了不少人,我心裡挺舒暢的。眼下尚屬季初,來羅克波特消夏的遊人還寥寥無幾,他們相互間都是熟人,渴望見到新的面孔,他們對我們十分熱情。劉易斯很快退出交談的行列,幫助埃倫做三明治,調雞尾酒。我儘量一一回答他們向我提出的種種問題。默裡引起了一場有關精神分析學與馬克思主義關係的討論,在這一方面我知道的不比其他人更多,可由於他一再催促,我講了許多。當我們倆重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劉易斯一副驚訝的神態打量著我。 「我最終看來得相信這只小腦瓜裡又長了一個大腦!」他對我說。 「一隻人造大腦,對吧?」我說。 「不,您有一隻真正的大腦。」劉易斯說道。他繼續打量著我,眼中含著幾分責備:「真怪,我從來沒有想過您是一位有頭腦的女人。對我來說,您完全是另一種人!」 「跟您在一起,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另一種人!」我撲進他的懷抱,說道。 他是多麼使勁地抱著我!啊!突然間,再也沒有任何疑問。只要他在這兒,也就滿足了。他的大腿和我的大腿緊緊地纏在一起,我身上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氣息和他那兩隻狂暴的大手。他用過去的那種聲音呼喚著我:「安娜!」他的微笑也如同往昔把他那顆心連同他的肉體全都獻給了我。 我們一覺醒來,天上海上金光閃爍。我們借用默裡夫婦的自行車,騎到了村莊裡。人們在橋頭漫步,久久地觀望著小船、漁夫、漁網和魚兒。我呼吸著新鮮的海鮮味,陽光撫摸著我,劉易斯挽著我的胳膊,臉上笑盈盈的。 我激動地說:「多麼美麗的清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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