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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我想不會吧。」我說道,接著一聳肩膀:「哎喲,如此說來,您到了外國就再也無法寫作,您的生活也就失卻了意義。我不搞寫作,可事物於我來說好像書對您一樣重要。」

  劉易斯一時緘默不語。「可是您愛我嗎?」

  「愛。」我說,「我對您的愛至死不渝。」我握住他的雙手:「劉易斯,我每年都可以來。如果我們肯定每年都可相見,那就再也沒有分離可言,那只是等待。當人們相愛甚深時,可以在幸福中等待。」

  「如果您像我愛您那樣愛我,那為什麼要虛擲我們四分之三的生命去等待?」劉易斯問道。

  我猶豫不決。「因為愛情並不是一切。」我說道,「您應該理解我,對您來說也是這樣,愛情不是一切。」

  我的聲音在顫抖,我的目光在苦苦祈求劉易斯:但願他理解我!但願他對我保持這份愛,它雖然並非一切,但失去它我將不復存在。

  「對,愛情並非一切。」劉易斯說。

  他神色猶豫不定地凝望著我。我熱烈地說:

  「我並不會因為珍惜其他東西就會減少對您的愛。不要責備我。您不要因此而不再那麼愛我。」

  劉易斯摩挲著我的頭髮:「我認為要是愛情對您來說就是一切的話,我就不會那麼深深地愛您:因為那樣的話就不再是您了。」

  我的雙眼噙著淚花。他接受了我的一切,連同我的過去、我的生活以及我們彼此分開的一切,我們的幸福得救了。我撲進他的懷裡:

  「劉易斯!要是您不理解我,那我該多麼痛心啊!可您理解了我,多麼幸福啊!」

  「您為什麼哭呀?」劉易斯問道。

  「因為我害怕:要是失去您,我就再也不能活下去了。」

  他碾碎了我面頰上的一顆淚珠:「別哭。當您哭泣時,害怕的是我。」

  「現在我哭是因為幸福。」我說,「因為我們一定會幸福。當我們相會之時,我們可以為全年儲備幸福。是不是,劉易斯?」

  「是,我的高盧小丫頭。」他滿懷深情地說道。他吻著我濕漉漉的面頰:「真怪,有時您在我眼裡是一個十分聰慧的女人,可有時您十足就是個孩子。」

  「我想我是個蠢女人。」我說,「可要是您愛我,這無所謂。」

  「我愛您,愚蠢的小丫頭。」劉易斯說道。

  翌日清晨,坐在駛往克薩爾特南戈的車上,我心裡喜氣洋洋。我再也不恐懼未來、恐懼劉易斯、恐懼言語,我一無所懼。我平生第一次敢於大聲談論計劃:來年,劉易斯將在密歇根湖畔租一幢房子,我們一起在那兒消夏;再過兩年,他來巴黎,我領他看看法國和意大利……我把他的手緊緊地攥在自己手中,他微笑著點頭表示贊同。我們穿過密林,天下著雨,那般溫暖、那般芬芳,我垂下了窗玻璃,讓自己的臉龐盡情感受。一些牧人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經過,他們身上都穿著草衣,背上仿佛馱著茅草屋頂似的。

  「我們真的處在海拔四千米高度?」劉易斯問道。

  「據說是。」

  他搖搖頭:「我不相信。不然我准眩暈了。」

  遠處,那高原如同冰川一般高峻,樹木鬱鬱蔥蔥。從前我總覺得這像奇跡一般令人難以置信,而今我親眼目睹了,它們變得如同法國的牧場一樣自然。確實,這危地馬拉高原,連同它那沉睡的火山、湖泊、牧場和那迷信的農夫,與奧弗涅山區頗為相似。我對這一切漸漸開始感到倦怠,可兩天后我又很高興地下山前往海濱。多麼美妙的下山旅行啊!拂曉時分,我們抖抖索索地行進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路邊是空氣清新的牧場。漸漸地,早落性植物不見了,出現了一片片灰濛濛的植物,似海浪般高低起伏,那葉子硬邦邦的,如同上了釉一般。高山牧場披掛著晶瑩的白色露珠,山腳下出現了一個孤零零的安達盧西亞人村寨,村前村後長滿了木槿屬植物,盛開著葉子花。

  轉了幾道急彎之後,我們又穿過了幾條並行的山道,最後置身於一片片香蕉種植場中。只見到處散落著一座座茅草小屋,一些印第安女人裸露著乳房在周圍溜達。莫紮特南戈車站是一片集市,一些婦女坐在鐵軌上,身邊擺著裙子、小包和家禽。遠處敲響了鐘聲,一些雇員開始又喊又叫,隨著一陣古老的蒸氣聲和鐵軌聲,一列小火車出現了。

  我們整整花了十小時才走完了與危地馬拉相隔的一百二十公里路程。次日,一架飛機飛越了昏暗的山區和一條燈光閃爍的海岸線,用了五個小時把我們送到了墨西哥城。

  「終於見到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城市!一座新鮮事不斷湧現的城市!」劉易斯在出租車上說道,「我就喜歡城市!」他補充道。

  「我也是。」

  我們預定了旅館,旅館裡已經有信件在等著我們。我在房間裡坐在劉易斯身邊讀著來信。如今我已經可以思念巴黎的生活而不至於產生某種行竊的感覺;如今我與他分享著一切,哪怕那些將我們彼此分離的東西。羅貝爾好像心緒頗佳,他說納迪娜雖然憂傷但卻平靜,波爾差不多也已痊癒。一切都很好。我對劉易斯微微一笑:

  「誰給您寫的信?」

  「我的出版商。」

  「他們說些什麼?」

  「他們想要我生活的詳細經歷。為了推出那本書,他們打算隆重宣傳一番。」劉易斯聲音陰鬱。我用目光詢問著他。

  「這就是說您可以賺到大筆錢,是嗎?」

  「但願如此!」劉易斯說。他把來信放進口袋:「我得馬上給他們回信。」

  「為什麼要馬上回?」我問道。「我們先去看看墨西哥城吧。」

  劉易斯哈哈笑了起來:「一隻那麼小的腦袋!卻有兩隻永遠看不厭的眼睛!」

  他在笑著,可他那聲調中隱含的某種東西令我感到慌亂不安。「要是您討厭出門,那我們就留下。」我說道。

  「那您豈不太遺憾了!」劉易斯說。

  我們沿著阿拉梅達大街走去。人行道上,一些婦女在編著巨大的花圈,還有一些女人在悠閒漫步;一家殯儀館的門楣上歡快地閃爍著「阿爾卡紮爾」幾個字;我們走過了一條寬闊的大街,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接著我們又進了幾條雜亂不堪的小街小巷。初步看去,墨西哥城很惹我喜歡。可劉易斯憂心忡忡。我對此並不感到大驚小怪。有些事情往往一時衝動就突然決定,可面對一只要收拾的旅行箱或一封信,他常猶豫不決,一愣就是幾個小時。吃晚飯的時候,我任他獨自苦苦思索。一回到房間,他便坐了下來,面前鋪著一張白紙。他微張著嘴巴,目光呆滯,酷似一條魚。還不等他寫出半個字來,我便昏昏入睡了。

  「您的信寫好了?」第二天早晨我問他。

  「寫好了。」

  「您怎麼那麼討厭寫信?」

  「我並不討厭。」他哈哈大笑了起來:「啊!別這樣看著我,好像我是您的一個病人似的。去散散步吧。」

  這個星期裡,我們經常漫步。我們登上了高高的大金字塔,乘著飾滿鮮花的小船遊覽,又在哈利斯科大街溜達,參觀了可憐巴巴的集市場、舞廳、音樂廳,還在郊區遊逛,在一些聲名狼藉的酒吧裡喝特甚拉白酒。我們還打算在墨西哥呆一段時日,用個把月時間參觀一下這個國家,然後再回芝加哥住幾天。可是一天下午,我們正在房間午休,劉易斯突然對我說:

  「我星期四必須抵達紐約。」

  我詫異地看了看他:「到紐約?為什麼?」

  「我的出版商要我去。」

  「您又收到信了?」

  「對,他們邀請我去半個月。」

  「可您不一定非得接受邀請。」我說。

  「問題正是我不得不接受。」劉易斯說,「在法國也許情況不一樣。」他補充了一句,「可這裡,一部書就是一樁買賣,如果想要賺錢,那就非得去管。我不得不去見一些人,參加一些集會,接受答記者問。這很沒有意思,可情況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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