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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我們進了教堂,我馬上被一股馥鬱的香味熏得喘不過氣來。裡邊沒有椅子,也沒有跪凳,不見任何座位。一塊石板地面設著燭壇,閃爍著紅紅的燭光;印第安人相互傳遞著玉米粒,一邊嘰哩咕嚕地祈禱著。祭壇上陳放著一具木乃伊,上面覆蓋著錦緞和鮮花;正對面,是一個高大的耶穌,渾身是血,一臉痛楚的樣子,身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織品和首飾。

  「要能聽懂他們說什麼就好了!」劉易斯說道。

  他看著一位跛腳老人在為一些跪著的婦人祝福。我拉了拉他的胳膊:「出去。這焚香味熏得我頭疼。」

  當我們走出教堂,劉易斯對我說:

  「瞧,我並不認為這些印第安人都很幸福。他們衣著歡快,可他們本身並不快活。」

  我們買了腰帶、涼鞋和面料。那位身著令人讚歎的繪繡衫的老太婆還呆在原地,可我不敢開口問她。在廣場的咖啡一食品雜貨店裡,幾個印第安漢子正圍著一張桌子在喝酒,他們的妻子都坐在各自丈夫的腳下。我們要了一些玉米餅,跑堂的給我們送上了食鹽和綠色的小檸檬。兩個印第安小夥子跌跌撞撞地在他們中間又蹦又跳。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會玩樂,這樣子叫我看了心碎。外面,商販已開始收拾貨攤。他們把陶器壘成構造複雜的一摞摞,背在身後;還有的額頭上纏著一根皮帶用以固定頭上頂著的東西,一溜小跑地離去。

  「看看這種樣子!」劉易斯說,「他們全把自己當作了牛馬。」

  「我猜想他們太窮了,買不起驢子。」

  「我想也是。可他們如此貧窮,卻顯得那麼心平氣和。他們最氣人的就是這點。我們回去怎麼樣?」他接著問道。

  「回去吧。」

  我們回到旅館,可他在大門口便離開了我:「我忘了買香煙。馬上就來。」

  我們房間的壁爐火燒得旺旺的。這座小太陽城所處的地勢比法國海拔最高的村鎮的地勢還更高,夜裡很可能變涼。我躺在火苗前,火苗子發出一股噴香的樹脂味。這間房子很讓我喜歡:粉紅色的泥灰牆和色彩紛呈的地毯。我想起了劉易斯,我為能獨處五分鐘感到高興,因為這可以使我有機會思念他。顯而易見,秀麗的風光不合劉易斯的口味。讓他看一看神殿、風景、集市場,他總是很快就看錯了對象。他看到的是人。怎樣才應該算是一個人,他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作為一個人,他首先應該不安於天命,要具有自己的願望,並要為實現自己的願望而鬥爭。他本人十分知足,可他激烈反對被別人剝奪一切。

  他的小說中隱含著某種交織著柔情與殘酷的古怪情感,因為他既痛恨壓迫者,幾乎又同樣憎恨過分安於天命的受壓迫者。對所有那些至少企圖從文學、藝術、毒品,甚至罪惡中尋找個人出路的人們,他都抱有同情,尤其是對那些企圖從幸福之中尋求個人慰藉的人。他真正欽佩的是偉大的革命者。他並不比我更有政治頭腦;可他深深地愛戴斯大林、毛澤東、鐵托。美國的共產黨人在他眼裡都是糊塗蟲和膽小鬼,可我猜想若在法國,他准成了共產黨員,至少會去爭取。我朝房門扭過頭去。他為何還不回來?我漸漸焦慮不安起來。最後,他終於回來了,胳膊裡夾著一包東西。

  「您到底幹什麼去了?」我問道。

  「我負有一項特殊使命。」

  「誰賦予的?」

  「我自己。」

  「您完成了嗎?」

  「當然。」

  他把那包東西扔給了我,我撕開包裝紙,一片青藍呈現在我的眼前:是一件令人讚歎的繪繡衫。

  「這相當髒!」劉易斯說。

  我心醉神迷地用手撫摸著那熟巧、多變的繡花圖案:「美極了。您怎麼弄到手的?」

  「我把旅館的看門人一起叫去了,是他給談成的。開始要她賣那一件破繡衫,那老太婆怎麼也聽不進,可後來提出用一件新的換,她便答應了。看她那神氣,好像覺得我是個傻瓜。只是弄到手後,我不得不請看門人喝一杯,他馬上纏著我再也不鬆手,一定要去紐約找生財之道。」

  我勾著劉易斯的脖子:「您對我為什麼這麼好?」

  「我跟您說過我不好。我這人十分自私。原因嘛,是因為您是我的一小部分。」他把我抱得更緊了。「您是多麼溫柔可愛。」

  啊!在這激動得透不過氣來的溫柔時刻,我們的軀體可真幫了我們的大忙。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他的肉體為何會這麼熟悉而又如此銷魂呢?突然間,他的溫柔灼燙著我的皮膚和骨骼。我們滾落在地毯上,躺在劈啪作響的火苗前。

  「安娜!您知道我多麼愛您嗎?儘管我很少跟您說,可您也知道吧?」

  「我知道。您也知道,對嗎?」

  「我知道。」

  我們的衣服在房間裡丟得到處都是。

  「我為什麼對您欲望這麼強烈?」劉易斯問道。

  「因為我也那麼強烈地需要您。」

  他就在地毯上佔有了我,接著又在床上與我再次做愛。我久久地躺在他的胳肢窩裡。

  「我多麼喜歡貼在您身上?」

  「我多麼喜歡您貼著我。」

  過了片刻,劉易斯支著一隻胳膊抬起身子:

  「我喉嚨發幹。您不是嗎?」

  「我很想喝一杯。」

  他拿起電話,要了兩杯威士忌。我穿上了晨衣,他套上了那件白色的舊浴衣。

  「這破衣服您早該扔了。」我說。

  他緊緊地裹著浴衣:

  「決不扔!我等待著它離開我呢。」

  他毫不吝嗇,可他就恨扔東西,尤其是他的那些舊衣爛裳。來人給我們送上了威士忌。我們坐在爐旁。外面,天開始下起雨來。這裡每天夜裡都下著雨。

  「我多快活!」我說。

  「我也是。」劉易斯說。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肩膀:「安娜!留在我身邊吧。」

  我激動得喉嚨眼裡突然喘不過氣來:「劉易斯!您知道我多麼願意留下!我多麼願意啊!可是我不能!」

  「為什麼?」

  「去年就跟您解釋過了。」

  我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酒,昔日的種種恐懼與害怕突然間朝我襲來。無論在德麗莎俱樂部,還是在梅裡達、奇琴伊察,或在其他地方,我都有過這般恐懼,可都很快抑制住了。我早就預感到這一點。他總有一天會對我說:留下吧。而我卻不得不說:不行。到那時將會怎樣呢?去年,若我失去劉易斯,我還能從中解脫出來,可如今要失去他,那就等於被活活埋葬。

  「您結過婚。」他說,「可您可以離婚。我們也可以不結婚,但可以生活在一起。」他朝我俯過身子:「您是我的妻子,我獨一無二的妻子。」

  淚水湧上我的眼眶,「我愛您。」我說,「您知道我是多麼愛您。可像我這般年紀不可能把過去的整個生活隨便拋棄:為時太晚了。我們相見恨晚啊。」

  「對我來說可不晚。」他說。

  「您真這麼認為?」我問道,「若我請您來巴黎定居,您會來嗎?」

  「我不會說法語。」劉易斯連忙說。

  我莞爾一笑:「這可以學。巴黎的生活不會比芝加哥昂貴,再說就一架打字機,也太容易帶走了。您來嗎?」

  劉易斯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我在巴黎無法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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