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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看夠了。」我說,「咱們回去吧。」

  夜幕降臨了。最早飛出的黃螢已經隱約可見。我焦慮不安地暗自在想,總的說來我對劉易斯還很不瞭解。他是多麼憨直、誠摯,以致我覺得他有點兒傻!可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當他飛起那一腳時,樣子並不善良。他眩暈,這又意味著什麼?我們默默地行走著,他在想誰呢?

  「您在想誰呢?」我問道。

  「我在想芝加哥的家。我離家時燈沒有關,路人准會以為裡面有人,可根本就沒有人。」

  他聲音中隱含著悽楚。

  「您為在這兒呆著感到遺憾嗎?」我問道。

  他淡淡一笑:「我真在這兒嗎?真有意思,您就像是個孩子,一切在您看來都是真實的,可這一切我覺得像是一個夢:一個被另一個人夢見的夢。」

  「可這明明是您,是我。」我說道。

  劉易斯沒有答腔。我們走出了叢林,天已全黑。天上,古老的星座亂七八糟地橫陳在散亂的新星之間。一瞥見客棧的燈光,劉易斯微微一笑:「終於到了!我剛才感到自己失落了!」

  「失落了?」

  「那些遺跡是多麼古老!太古老了!」

  「我倒十分喜歡失落的感覺。」我說。

  「我可不喜歡。我過去失落的時間太久了,以為再也無法尋回失去的自我。而今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重蹈覆轍。」

  他聲音中充滿著挑釁,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威脅。「有時要善於失去自己,」我說,「如果不冒險,就一無所獲。」

  「我寧願一無所有也不願去冒風險。」劉易斯以不容置辯的口吻說道。

  我理解他,他歷盡了多少艱難才獲取了這一點安寧,自然要不惜一切地加以維護。然而,他卻是多麼不顧一切地愛我。難道他會因此而感到後悔嗎?

  「您剛才踢那一腳,是因為您感到失落的緣故嗎?」我問道。

  「不是。我不喜歡那種動物。」

  「您當時顯得可真像個兇神惡煞。」

  「我就是這副樣子。」劉易斯說。

  「跟我可不這樣。」

  他莞爾一笑:「跟您很難那樣。去年我試過一次,您馬上哭了。」

  我們走進了屬￿我們倆的房間,我問道:「劉易斯,您不責怪我吧?」

  「責怪什麼?」他問道。

  「我不知道。什麼都責怪,也什麼都不責怪。責怪我擁有兩個生命。」

  「要是您只擁有一個,那就不會在這兒了。」劉易斯說。

  我不安地看著他:

  「您責怪我?」

  「不。」劉易斯答道,「我不責怪您。」他把我緊緊地貼在他身上:「我要您。」

  他猛地掀起蚊帳,把我扔到床上。當我們一絲不掛緊貼著身子時,他聲音快活地說道:

  「這是我們最美妙的旅行!」

  他神色一亮,再也不感到失落了。只要在我的身上,他怎麼都舒服。我內心的不安也蕩然無存。我們在對方的懷抱裡所獲得的安寧與歡樂會比任何一切都要強大。

  四處閒逛,周遊世界,以親眼目睹不復存在的和與您無關的一切,這是一種十分不光彩的行動。對此我與劉易斯都持同樣看法,但儘管如此,旅行仍然給了我們莫大的樂趣。在烏斯馬爾,正值星期天,印第安人在神殿的陰影處打開了野餐用的食品簍子;我們跟著一幫身著長裙的女人,手扶著鐵索登上早已被損壞的石階。兩天后,我們飛越了飽飲雨水的叢林;飛機高高地升上天空,再也沒有下降;是騰起的地面前來迎接我們,它獻給了我們一個靜臥于綠色叢中的藍色大湖和一座平整四方如小學生作業本的都市:危地馬拉。城中,貧困破舊的街道,兩邊盡是低矮的長條房屋,集市場上倒是一片歡騰,農婦們赤裸著雙腳,衣衫襤褸,頭頂著一簍簍鮮花和水果。安提瓜旅店的花園裡,一簇簇紅花、紫花和藍花垂掛在樹枝上,遮沒了牆壁。大雨瘋狂地傾瀉,雨點又密又熱,一隻被縛的鸚鵡啼叫著在架子上上蹦下跳。在阿蒂特蘭湖畔,我們睡在一座帶有遊廊的平房裡,四周生長著高高的石竹;一艘遊輪把我們送到了聖地亞哥,纏著紅色頭巾婦人搖晃著懷裡的嬰兒,嬰兒們全都用圓圓的兜帽從頭到肩罩得嚴嚴實實。在一個星期四,我們闖進了奇奇斯特南戈①集市場。廣場上到處支著遮篷,擺著貨攤;身著繡花緊身上衣和閃色花裙的婦人們在賣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有糧食、麵粉、麵包、乾果、肉禽,也有陶器、提兜、腰帶、涼鞋,還有數公里長的面料,那呈彩繪玻璃和陶瓷色彩的顏色是多麼漂亮,連劉易斯也興高采烈地動手去摸。

  ①遊覽勝地,位於危地馬拉城西北部,因其殖民時期的建築與豐富多彩的印第安人集市場而著稱。

  「買下這塊紅面料吧!」他說,「要麼這種有小鳥圖案的綠面料。」

  「等等。」我說道,「什麼都得看一看。」

  這種種神奇的珍品中最令人讚歎的,要算有些農婦身上穿著的那種古色古香的「繪繡衫」②。劉易斯指著一件這種古式繡花衫讓我看,只見淡藍色、紅色、淡金色柔和地融為一體。我說:「要是賣的話,這我倒想買一件。」

  ②原文為「huipils」,此處為試譯。

  劉易斯打量著這位拖著長髮辮的印第安老太婆:

  「她說不定真賣。」

  「我不敢開口問她,再說講什麼語?」

  我們繼續溜達。一些婦人用手揉著玉米麵團,一隻只鍋裡裝著一種黃色的葷雜燴,正在火上慢慢地煮著;有幾家人正在吃飯。廣場的兩側,一邊一座白色的教堂,兩條石階直通教堂的入口處。石階上,一些打扮得像輕歌劇中鬥牛士似的漢子在搖晃著香爐。我們透過煙霧向大教堂走去,濃濃的焚香使我回想起我那虔誠的童年時代。

  「我們有權進去嗎?」我問道。

  「他們能對我們怎麼樣?」劉易斯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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