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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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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話聲過後,一支蠟燭忽閃忽閃的,接著出現了亮光。我們走進了客棧的院子,一位男子彬彬有禮地對我們微笑。他用西班牙語說了一陣。「他請求原諒,出現了供電故障。」劉易斯說道,「客房是有的。」 房間的一側朝著院子,另一側對著叢林。整個房間沒有一點兒裝飾,可鋪著潔白的床單,掛著白白的蚊帳。午餐時給我們送上了硬玉米餅,吃了直沾牙齒,另加紫色的小豆,一隻瘦巴巴的雞,調味汁嗆得喉嚨眼直冒火。餐廳裡裝飾著從集市買來的瓷器和彩色石印畫片。一張年曆畫上,一些半裸的印第安人身上插著羽毛,正在古競技場上玩籃球。一位墨西哥人坐在院子的板凳上,身邊圍著豬和雞,正在彈奏吉他。 「芝加哥多麼遙遠啊!」我說道,「還有巴黎。一切都是多麼遙遠啊!」 「對,現在我們真的開始旅行了。」劉易斯聲音激動地說。 我緊握他的手。此時此刻,我十分清楚他腦子裡裝著什麼:吉他聲,蛤蟆聲,還有我。我諦聽著蛤蟆的鳴叫,諦聽著吉他的彈奏,整個兒完全屬了他。對他,對我,對我們倆來說,除了我們倆,世間的一切全都不復存在。 整個夜裡,蛤蟆的歌聲不斷潛入我們的房間;清晨,千萬隻小鳥在啁啾鳴唱。當我們步入古城牆時,惟見我們倆人。劉易斯向神殿跑去,我小步跟隨著他。此時,我的心裡比初到尤卡坦時還更慌亂。至此,對我來說,古代一直與地中海相混淆。在古衛城上,在古廣場上,我曾毫不驚詫地凝視著我自己的歷史,可這兒的一切無法將奇琴伊察與我的歷史聯繫起來。 八天前,這座用鮮血染紅的石塊築成的巨大幾何形神殿,我連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可現在,它就高高地聳立在這裡,默默無聲,以其整齊的建築和狂熱的雕塑沉重地壓迫著大地。一座座神殿,一座座祭壇,印在年曆畫上的競技場,千柱集市場,接著又是一座座神殿,殿角整飭分明,浮雕神奇荒唐。我用目光搜索著劉易斯,瞥見他高高地挺立在大金字塔尖。他揮著手,顯得很小很小。石階陡峭,我瞧也不瞧自己的雙腳一眼,兩隻眼睛直盯著劉易斯,一步步拾階而上。 「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問道。 「我也在自問呢。」 越過古城牆,可見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叢林,叢林間點綴著金鳳花的火紅色。沒有一塊農田。我問道:「可他們在哪裡種玉米呀?」 「學校到底教您什麼了?」劉易斯以自負的口吻說道:「播種季節,他們燒掉一塊叢林;收穫後,樹木很快便又長起,再也看不到被燒的痕跡。」 「您從哪兒得知的?」 「噢!我生來就知道。」 我哈哈大笑起來。「您撒謊!您是從哪本書上學來的,肯定是昨晚趁我睡著時讀的書。不然,您昨天在車上就會對我說的。」 他一副笨拙的神態:「可這還是挺有意思的,哪怕一些瑣碎小事,您總能揭穿我。對,我昨天晚上在旅店找到一本書,我想對您炫耀炫耀。」 「那就對我炫耀吧。您還知道些什麼?」 「玉米自己生長。農民一年用不了勞動幾個星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有時間建造了這麼多的神殿。」他突然口氣激烈地補充道:「您設想一下那種生活!啃著玉米餅,搬運大石塊,頭頂著這種太陽!日復一日地吃飯、流汗,流汗、吃飯!人類作出的犧牲,不僅僅如此,這還不算是最悲慘的。想想那千百萬不幸的人們,軍閥和教士把他們當作牛馬來使喚!這是為什麼?是出於愚蠢的虛榮!」 他充滿敵意地凝視著這些金字塔。過去,它們一座座全都伸向蒼穹,如今在我們眼裡卻好似重壓著大地。我並沒有因為他憤怒而憤怒,也許是因為我從來就不屑為了填飽肚子而去流血流汗,也許是因為這所有的災難已經早已屬過去。但是,我已經不能像十年前那樣毫無感慨地陷入對這一死滅的美的靜觀之中。這一為了其建築而犧牲了多少人性命的文明並沒有留下什麼;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殘酷,更令我憤慨的是它的貧乏。如今只有一小撮考古學家和美學家對這些遺跡感興趣,遊客們也是不由自主地一個學著一個將它們攝入自己的照相機鏡頭。 「我們下去怎麼樣?」我問道。 「怎麼下去?」 支撐著平臺的基牆仿佛是四條垂直的線,其中一堵牆飾著光與影,誰也想不到可在上面落腳。劉易斯哈哈笑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跟您說過只要離開地面兩米高我就暈得可怕吧?我不知不覺地登上了頂部,可再也沒辦法下去了。」 「怎麼也得下!」 劉易斯朝平臺中央退去: 「不行。」 他重又微微一笑:「十年前在洛杉磯我餓得要死,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一家工廠煙囪的頂部抹灰泥。別人用一隻筐子把我吊了上去,我在上面整整呆了三個小時,怎麼也沒有勇氣從裡面爬出來。他們只得再把我放下來,我又兩手空空走了。後來兩天,我可一點兒東西也沒有吃到。您相信吧!」 「您會眩暈,真怪!」我說,「您見識那麼廣,什麼都經歷過,我以為您膽子大著呢!」我向石階走去:「有一家子美國人正準備上來,我們下去吧!」 「您不害怕。」 「我害怕。」 「那就讓我在您前面走。」劉易斯說。 我們手牽著手,側著身子往下走,當我們來到底部時,渾身盡是冷汗。一位導遊正在給一組遊客介紹瑪雅精魂之奧秘。我喃喃地說:「旅遊多有意思啊!」 「對,是很有意思!」劉易斯說道。他拉著我:「咱們回去喝一杯。」 下午天氣酷熱,我們在客房門前的吊床上打了個盹。過了一會兒,像是條件反射似的,我突然好奇心十足,朝森林扭過頭去。 「我多麼想到那林中去轉一圈。」我說道。 「為什麼就不行呢?」劉易斯說。 我們突然置身于叢林濕漉漉的岑寂之中,沒有一個遊客;一些紅螞蟻馱著尖尖的草根成群結隊地朝著無形的大本營行進;一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一群群蝴蝶馬上四處飛開,有粉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還有黃色的;藤中的積水一滴滴落到我們身上。遙遠處,在小徑的盡頭,不時可見一座座神秘的荒塚,無論是神殿,還是宮殿,早已成為廢墟,無不葬身于亂石之中;有的被掘了一半,可荒草已把它們整個兒淹沒。 「好似誰也沒有來過這兒。」我說。 「對。」劉易斯毫無熱情地說。 「瞧那小徑的盡頭,是一座大神殿。」 「對。」劉易斯又哼了一聲。 這是一座十分宏偉的神殿。金色的蜥蜴在碎石中暖著身子;雕塑已經面目全非,惟有一條巨龍露著猙獰的面目。我指著龍對劉易斯說: 「您看見了?」 「我看見了。」劉易斯說道,臉上仍然死氣沉沉。 他突然飛起一腳,朝龍頭踢去。 「您在幹什麼呀?」 「踢了它一腳。」劉易斯說。 「為什麼?」 「我討厭它瞧著我的那副樣子。」劉易斯在一塊崖石上坐了下來,我問道:「您不願圍著神殿轉轉?」 「您自個兒去吧。」 我圍著神殿轉了一圈,可我心不在焉,只見到一塊石頭壘著一塊石頭,沒有任何意義。我回到劉易斯身邊,他一動不動,臉上那般茫然,仿佛已經脫離了自己。 「您看夠了嗎?」他問道。 「您想回去了?」 「如果您已經看夠了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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