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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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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說,「好。」 只消說聲「好」,這是多麼快樂啊。我用自己那已經衰竭的生命,用自己那已經不再鮮豔的身體,為我所鍾愛的男子創造幸福。這是多麼幸福啊! 我們度過六天的時間,沿著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每次中途停靠,我們便避開其他船客,在悶熱、昏暗的城中一直走得直喘粗氣。其他時間裡,我們一起交談,一起看書,或迎著太陽躺在甲板上抽煙,什麼事兒都不做。每天是同一的水色、草色,每天是同一的水聲、機器聲。可我們喜歡這一個清晨複生出一個又一個清晨,一個夜晚複生出一個又一個夜晚。 一切對我們都那麼完美,這就是幸福。我們歡歡喜喜地離船上岸。新奧爾良,我們倆都熟悉,可它對劉易斯和對我並不是一座同樣的城市。他向我展示了十五年前他沿街叫賣過香皂的擁擠不堪的城市,躺在裡面用偷來的香蕉填肚子的碼頭倉庫和心臟怦怦直跳、欲火中燒而兩手空空經過的煙花柳巷。有時,他仿佛歎息那一身貧窮、憤世嫉俗的歲月,留戀那欲壑難填的亢奮時刻。可是,當我領他光顧法國高級船員餐廳,當他作為遊客趾高氣揚地出沒在那些酒吧和內院時,他喜氣洋洋,仿佛在與命運作遊戲。他從未乘過飛機,整個旅途中,他一直鼻子貼著舷窗,對著雲彩微笑。 我也同樣欣喜。多麼令人愉快的新鮮環境啊!當恒星開始在太空旋轉,當大地煥然一新,此時此刻,仿佛人也換了新顏。過去對我來說,尤卡坦只不過是用蠅頭小字印在地圖集上的一個並無實體的地名而已;沒有任何東西把我與它聯繫在一起,哪怕是一種欲望、一個形象,可如今我親眼發現了它。飛機驟然變得沉重起來,向地面俯衝下去,我發現一塊灰綠色的毛茸茸的荒原從蒼穹的一端一直伸向另一端,雲彩的陰影處形成了數個黑沉沉的大湖。我在一條凸凹不平的公路上行駛,路邊的田野遍地都是藍色的龍舌蘭。 遙遠處,田野的上方不時呈現出平頂金鳳花那刺眼的火紅色。我們沿著一條小街向前,街邊是土牆茅草房,陽光灼熱。我們把行李全都留在了旅社的大廳,那兒就像是一座繁茂而腐敗的暖房,許多玫瑰色的火烈鳥挺著一隻腿在裡面歇息。我們遂又出發。白花花的廣場上,一些身著白衣的男人頂著草帽在油光閃亮的樹陰下做著夢。我重又看到了多萊多和阿維拉的天際和岑寂;在大西洋的這一端與西班牙重逢,此時的心情比暗自驚歎「我來到了尤卡坦」時還更加令人驚愕。 「咱們乘一輛那種式樣的小馬車吧。」劉易斯說。 廣場的一角停著一排靠背硬邦邦的黑色馬車。劉易斯喚醒了一位車夫,我們坐上了狹窄的長條凳。劉易斯哈哈大笑:「我們現在去哪兒?您,您知道嗎?」 「告訴車夫,讓他帶著我們兜風,然後再去郵局,我等著信呢。」 劉易斯在加利福尼亞學了幾個西班牙詞。他對車夫咕嚕了幾句,馬兒遂小步疾行起來。我們越過了一條條豪華而又破敗的大街;風雨和貧困侵蝕了卡斯蒂利亞永久性建築風格的別墅;花園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後,一尊尊雕塑在漸漸剝落,紅、紫、藍色紛呈的繁花在半裸的樹底下掙扎;牆頭上,一排巨大的黑鳥在窺伺著。到處都感到死亡的氣息。我高興地又來到了印第安人集市邊,驕陽炙烤的遮篷下擠滿了生機勃勃的人群。 「等我五分鐘。」我對劉易斯說。 他坐在一級石階上,我走進了郵局。有一封羅貝爾的來信;我連忙拆開。他正在修訂那部書的最後校樣,並為《警覺》撰寫一篇文章,那是一篇政論文。對。我是對的,用不著多擔心。他儘管懷疑政治與寫作,可還沒有到徹底放棄的地步。他說巴黎天氣陰暗。我把信放進了小包,走出郵局。巴黎是多麼遙遠!這裡的天空是多麼湛藍!我挽起劉易斯的胳膊:「一切都很好。」 我們擠著穿過遮篷下的人群。這兒有賣水果的,賣魚的,賣涼鞋的,也有賣棉織品的。女人們穿著繡花長裙,我喜歡她們那油光閃亮的髮辮和沒有絲毫表情的臉龐,印第安孩童們經常咧著嘴兒大笑,露出兩排牙齒。我們坐進了一家彌漫著海鮮味的小酒店,侍者用啤酒桶給我們送上了一種冒著泡沫的黑啤酒。小酒店裡盡是男人,而且全都是年輕小夥子,他們說笑個不停。 「他們看樣子很幸福,這些印第安人。」我說。 劉易斯一聳肩膀:「談何容易。那個小意大利國也一樣,當你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去散步,那兒的人們一個個也都顯得幸福。」 「確實如此。」我說,「必須貼近去看。」 「我在等待著您的那段時間也是這麼想的。」劉易斯說,「對我們來說,一切都洋溢著節日的歡快氣氛,因為旅遊本來就是歡快的事情。可我肯定他們並不歡快。」他吐出了一粒橄欖核:「當人們作為遊客四處走馬觀花時,那就什麼都看不真切。」 我朝劉易斯莞爾一笑:「咱們買一幢小房子吧。我們倆都睡吊床,我給您做硬玉米餅,咱們一起學著說印第安話。」 「我十分樂意。」劉易斯說。 「啊!」我歎息道,「可一個人得擁有多少個生命呀。」 劉易斯看了看我:「您應付得並不那麼糟糕。」他微笑著說。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似乎覺得您設法擁有了兩個生命。」 熱血湧上我的雙頰。劉易斯的話對我並不抱有敵意,可也不那麼飽含深情。是因為巴黎的那封來信?我猛然感覺到並非就我一人掛念著我們這段私情:他也在掛念,只不過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而已。我暗自在說:我回來了,我總會回來的。可他也許在心底說道:她總又要離去的。如何回答他?我無言以答,忐忑不安地說道: 「劉易斯,我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敵人的,對嗎?」 「敵人?誰可能會是您的敵人?」 他一副明顯的驚愕神色。我隨口說出的這幾個字確實笨拙。他朝我微微一笑,我也朝他微微一笑。突然我感到恐懼: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因為膽敢去愛卻又不獻出自己的整個生命而受到懲罰呢? 我們在旅館用晚餐時,我們身邊一側挺立著一隻玫瑰色的火烈鳥。梅裡達旅行社給我們派了一位矮個子墨西哥人,劉易斯聽他說話很不耐煩。我更是無心去聽,一個勁地在心底自問: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我們從不談論未來,劉易斯也從不向我提出什麼問題。我也許應該向他提問。可不管怎麼說,早在一年前我就把自己要說的心裡話向他全部傾吐了,再也沒有新的話要補充。再說,言語是危險的,有可能攪亂一切。必須享受這份愛;當這份愛經歷過一段漫長的時光之後,再談也不太遲。 「夫人不能乘公共汽車去奇琴伊察。」矮個子墨西哥人說道,接著朝我咧嘴一笑:「小車全天都供你們使用,可送你們參觀遺跡,汽車司機可為你們導遊。」 「我們討厭導遊,喜歡隨意徒步行走。」劉易斯說。 「瑪雅旅館可為旅行社的顧客提供優惠服務。」 「我們下榻維多利亞旅館。」我說。 「不行,維多利亞是一家土著人旅店。」他說道,可他自己就是土著人。 看我們不答腔,他噁心地微笑著弓了弓腰:「你們這一天准會過得十分難受!」 實際上,我們乘坐的公共汽車第二天晚上就抵達了奇琴伊察,車上十分舒適。當我們路過充斥著美國人嘈雜聲的瑪雅旅館花園時,我們不禁為堅持自己的意見而感到自豪。「您聽聽他們!」劉易斯對我說,「我到墨西哥來總不是為了見美國人吧!」 他手提一隻小旅行包,我們沿著一條泥路信步走去。一棵棵大樹遮天蔽日,樹上流下滴滴清水。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一股強烈的腐殖土、爛樹葉和枯花味熏得我透不過氣來。昏暗之中一隻只閃動著大眼睛的貓在奔跑,可卻看不見它們的身軀。我指著那一隻只不見軀體的眼睛:「這是些什麼東西?」 「是黃螢。在伊利諾伊也有。只要在玻璃燈罩裡放進五隻,就相當亮,可以照明讀書。」 「那倒挺有用的!」我說,「我什麼也看不見。您肯定還有一家旅館嗎?」 「當然肯定!」 我開始起了疑心。看不見一座房屋,聽不到一點聲息。我們終於聽到了西班牙人的講話聲,朦朧間隱約可見一堵牆壁,沒有一點兒亮光。劉易斯推開一道柵欄,可我們不敢向前邁步。豬在嗷嗷亂叫,雞在咕噠咕噠鳴個不停,不知什麼地方還響著一片蛤蟆的齊奏聲。我喃喃地說:「這是個危險的地方。」 劉易斯喊叫道:「這裡是家旅社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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